林酥

欲寄彩笺兼尺素

  方锐起初是管林敬言叫哥哥的,“起初”是什么时候呢,谁也说不清了,反正方锐从小逢年过节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隔壁就住着林敬言。大人眼里林敬言学习好教养好模样儿也好,小屁孩方锐眼里就一个字,好。连门口拴的大黑狗也知道林敬言好,见他进门叫也不叫,林敬言叫它坐下它就坐下。

  五一是小长假也是林敬言的生日,方锐每次抱着礼物坐在车上,远远地望见田野盛满金灿灿的油菜花。过年的时候田里就空旷下来,一阵风来,一气横扫到地平线。方锐跟在林敬言后头沿着田埂走,走到河边,柳树灰蒙蒙如烟雾。河面结了冰,方锐嚷嚷着要在冰上走,林敬言说不行,冰不够厚。但最终方锐还是走上去了,一只手被岸上的林敬言紧紧牵着,林敬言目不转睛盯着冰面,一见到最微小的裂缝就一把把方锐拽回来。方锐兴奋地笑个不停,落进林敬言怀里,脸蛋红扑扑。

 

  不是那种完整的乡下,是城市边缘农村的尾声。林敬言早就在市里上学,到他快上高中的时候拆迁了,全村被迁移进新建的小区。那年过年方锐又从另一个城市来到爷爷奶奶的新家,隔壁的林敬言哥哥变成同一小区的林敬言哥哥。方锐着急忙慌地拔腿就要跑去找他,被妈妈拉住,说人家林哥哥现在学习忙了,别成天去打扰他啊。

  方锐委屈得很,好在有现代科技。晚上大人们围在客厅里打麻将,小学生方锐偷拿了妈妈的手机躲到卧室里登QQ,给林敬言发消息:你学习很忙吗?我妈妈不让我去找你玩。

  林敬言很快回:稍等一下,五分钟后回你。

  什么嘛,真的忙成这样啊。方锐扁着嘴把手机丢到床上,再把自己丢上去,脑袋气冲冲扎进被子里。

  过五分钟,手机震动。方锐抓起来一看,林敬言说:方锐,你从窗口往下看。

  房间在三楼,林敬言在楼下,朝着窗口探出的小脑袋举起一根点燃的焰火棒。星星的形状,在夜色里孱弱而顽强地闪烁起来,照亮林敬言的笑脸。

  方锐呼的一下从热火朝天的麻将桌旁边飞掠过去,没穿外套没换鞋就冲出门,冲下楼,像枚小炮弹似的直直地砸进林敬言怀里。林敬言见他穿着件毛衣飞奔过来,敞开羽绒服迎接他。方锐一头扎进去,林敬言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搂住他,问怎么外套都不穿就跑出来了?方锐吸了吸鼻子,没肯说因为想你。他这会儿十一岁,个头还没开始窜,脸埋在林敬言胸口,暖烘烘的。屋里有空调,屋外有空调外机;林敬言胸膛里面跳着一颗心脏,胸膛外面有个方锐。

 

  后面两年,上高中的林敬言是真的忙起来。方锐有时QQ上敲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半天,几天后才有回音,一条一条把那些废话都认真回复了。后来有天饭桌上方妈妈突然高高兴兴对方锐说,哎对了,那个哥哥考大学考到咱们市的A大来了,你知道没有?

  方锐愣了一下:哪个哥哥?其实答案也在心里像春天的芽儿一样呼之欲出。他妈妈嫌弃地飞他一眼。还能哪个哥哥?以前爷爷奶奶家隔壁的林哥哥呀。

  于是秋天,林敬言就到方锐的城市来了。方锐爸妈对他印象很好,邀他周末常来家里吃饭。渐渐地林敬言养成了每周五去接方锐放学的习惯,有时一起回方锐家吃晚饭,有时带方锐去看电影,或者去打电玩,逛街,去游乐场。虽然他作为成年人“带”着方锐,但实际上方锐才是东道主,昂首挺胸地给林敬言当着导游。

  初中生情窦初开,方锐有回在学校收到女生偷偷夹进他课本的小纸条,没名没姓,工整地抄写了几句漂亮的情诗。方锐盯着字迹认不出对方是谁,无端端地想到大学生是不是都谈恋爱?林敬言在大学谈恋爱吗?走神了半天,一直琢磨到放学,朋友羡慕地望着校门外:哇方锐!你哥又来接你啦!

  方锐背着书包奔到林敬言跟前,书包被林敬言从他肩上拎下来,他突然决堤似的脱口而出:老林,你谈恋爱了吗?

  林敬言始料未及地被他问懵了,愣了一愣突然笑起来:怎么回事,我同学今天也这么问我。

 

  林敬言周围熟悉的同学都怀疑他谈恋爱了,不然怎么每到周五下午一下课就急匆匆出了学校去,而且买奶茶,买小蛋糕之类的点心,再急匆匆往什么神秘的目的地去。林敬言被追问目的地时哭笑不得地说出一个初中的名字,同学看他的眼神顿时古怪了几分。林敬言叹了口气,说是弟弟。

  方锐坐在林敬言的自行车后座吸着奶茶,听他说没谈恋爱,珍珠芋圆统统安心地滚下肚去。

 

  方锐高中考到A大附属中学,跟A大一墙之隔。附中是寄宿制,管理挺严。林敬言有时候点了外卖从围栏间隙里递给方锐,两人做贼似的蹲在那儿聊天,或者林敬言看方锐狼吞虎咽地吃着外卖,一边含混地抱怨着学校食堂糟糕的伙食。

  有次方锐接外卖的时候将林敬言的手一并拉了过去。干嘛?方锐神神叨叨地说:我给你看手相。林敬言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方锐说是跟社团里认识的一个学长学的,学长姓王,会变魔术还会看相。林敬言就笑着,顺从地把手交给他。

  其实王学长压根儿没教过方锐看手相。是男生宿舍夜聊里听来的一耳朵闲话,说可以给喜欢的人看手相,牵到了手又能借机胡诹几句暧昧话。方锐拉住了林敬言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空白的头脑里浮起宿舍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对话,方锐愣愣地盯着他掌心的纹路,自己的脸上慢慢升腾起一大片红。

 

  方锐升入高三不久就迎来十八岁生日,非但不是周末,还是期中考试刚结束后。晚自习前的课间方锐从愁云笼罩的教室溜出来,绕过操场,溜到他们碰头的围墙边。林敬言从铁栏杆之间递给他一杯奶茶,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一盒方锐爱吃的外卖。

  快拿回宿舍吃吧,坐下来暖暖和和地吃。林敬言拍拍方锐的肩膀。

  不要。方锐一屁股原地坐下来。你等下有课吗?

  林敬言瞥了一眼手表。我?没有。

  那你陪我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我看着你吃。

  方锐就坐在那儿吃完了他的晚饭和他的生日蛋糕。没有蜡烛,林敬言竖起食指伸过去逗他:用这个假装一下?没想到方锐一把抓住了,闭上眼睛开始许愿。林敬言失笑,说好吧,明年要高考了,是得好好许个愿。我努努力保佑你一下?

  方锐许完了愿,睁开眼呼地对着林敬言的指尖吹了一口气。热气扑上指腹,林敬言配合地弯了弯手指假装蜡烛熄灭,然后轻声地说:生日快乐,成年快乐。

 

  方锐高考前频繁地收到来自林敬言的食物补给,还有加油鼓劲的信。方锐没回信,读完后全都平平整整夹进日记本,累了就再拿出来读第二遍,第三遍。每封信都看过不下十遍时终于抵达六月,连着几天都是幸运的晴天,校园里草木葱茏,绿叶在考场的窗外明晃晃地招展。

  高考后过了一段空荡荡的日子,在家打游戏,出门跟同学反反复复地聚会。有时跟着林敬言混进A大去,在大学食堂吃饭,装模作样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天书。

  六月底出成绩,父母拿着方锐的分数问了高中老师,林敬言悄悄问了A大招生办,方锐能进A大。妈妈几乎喜极而泣,拍方锐:臭小子,高考比前几次模拟考试都考得好,真会挑时候发挥。

  一家人连同林敬言一起在家以一顿大餐庆祝,方锐爸爸开了啤酒,嚷嚷着儿子该成为大人了!准大人方锐喝了没两杯,很快晕晕乎乎。

  林敬言扶他进了卧室。方锐软绵绵赖在林敬言身上,嘿嘿笑了一下,叫了声林学长。林敬言被逗笑,又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醉了就早点休息吧,要不要躺床上去?

  可窗口有夏夜的晚风和月光徐徐吹拂进来,好舒服,方锐不愿挪步,也拉着林敬言不放。他抓住林敬言的袖口,说,我生日的时候没许关于高考的愿望哦,这是纯粹的实力,你可不能误会,不能小看我。

  林敬言笑起来:好。

  方锐问:你知不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你猜猜,猜对我就告诉你。

  嗯,我想想……林敬言说,是不是跟我有关?

  方锐瞪大眼睛:对!你怎么知道?

  林敬言伸手托住方锐的脸颊,它柔软而温热,如同新生。方锐的双眼茫然地向他圆睁着,比儿时村里的小河还要清澈,而那里头一切秘密的外壳,比冬天河面上的冰还要脆弱。

  林敬言低头亲了一下方锐的嘴角,又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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