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酥

欲寄彩笺兼尺素

【娜俊】拥抱河流

·短篇一发完,全文9k字

·现实背景+一点也不恐怖的灵异设定

*一点bug:假装梦队都住一个宿舍,一人一个单间





01

白天有个拍摄行程,耗时不长,赶在天光全熄之前便回了宿舍。黄仁俊洗了个热水澡,把全身疲惫都畅快淋漓地冲去了。擦着头发走回房间,一进门便看到书桌上摆着一小盒巧克力,包装很漂亮。

黄仁俊拿起巧克力看了看,扭头对着空荡荡的墙角问:“谁放在这儿的?”

“明知故问——罗渽民呗。”

罗渽民——当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黄仁俊喟然。

笑声咯咯的。“装什么叹气呢,嘴角翘起来啦!”

黄仁俊下意识地抬手一摸嘴角,完蛋,真的在笑。笑什么,有什么好开心的?黄仁俊努力撇下嘴角,狠狠瞪那边一眼:“看错了,没有!”

“哟哟哟,恼羞成怒啦——黄仁俊害羞啦!”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笑开了,分明是在起哄。

黄仁俊火冒三丈:“都给我闭嘴!”

 

啪嗒!

 

门口的李楷灿僵成了石头人,他顾不上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机,动作迟疑地抬手,在敞开的门板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

“仁……仁俊,”说话向来气贯长虹的蜜嗓大主唱此刻声音颤抖,“你在跟谁说话?”

宿舍的卧室结构简单,一眼望到底,只有黄仁俊一个人。

转过身的黄仁俊与队友面面相觑。“呃,我是在,”

他本欲谎称在跟人打电话,然而一时间大脑滞粘,挑不出合适的通话人选。李楷灿却头脑灵敏,先声夺人地打断了他:“别说你在打电话,你手机落在客厅了!”

黄仁俊低头一看,原来从惊慌的李楷灿手中滑出去的是他的手机。

送个手机却意外撞见队友情绪激动地自言自语的热心市民李楷灿执著地盯着黄仁俊,势必要等他解释明白。

“没,没打电话。”黄仁俊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我在,那个,练习演技。”

“你要去拍戏了?”李楷灿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马克哥——”

黄仁俊飞扑上去,一把捂住李楷灿遇事不决叫马克的嘴。“没有!”他恶狠狠地说,“我没有要拍戏,我就是练练不行吗!”

李楷灿哪敢说不行。但他当然没有被黄仁俊的胡言乱语说服,在东北大哥的铁掌之下露出一双狐疑的眼睛,其中神色一目了然:看傻子的眼神。

黄仁俊再接再厉地给自己找补。“渽民都拍过戏了,说不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状态来了,他趁势还说教起李楷灿来,“李东赫你也该练练知道吗?我们中国有句话说得好,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李楷灿简直被他soulmate这一通胡言给忽悠晕了。他唯物主义的脑瓜子实在也想不出别的解释,虽然还心存着对黄仁俊精神状况的担忧,还是将就着接受了这通胡言。

“行,行吧。那你慢慢练着。”

李楷灿将信将疑地应了这一句,弯腰捡起黄仁俊的手机递给他。这时他脑子里倏尔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捕捉到黄仁俊刚才那堆话里一处可供过度解读的地方——

“哎,渽民拍了戏你就也要练习演技?”李楷灿贱兮兮地凑上去撞了一下黄仁俊的肩膀,露出一脸玩味的笑,“好好好,我明白了,势均力敌的爱——”

“闭——嘴——!!!”

黄仁俊用更加气壮山河的声音、更加简洁有力的语句,再次喊出了方才不小心被李楷灿听到的那句话。

李楷灿笑嘻嘻地做出安抚的手势,扮着鬼脸退出了黄仁俊的房间。

黄仁俊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把房门严丝合缝地关好。他转身一屁股坐到床上,长吁了一口气。

 

队友都能咂摸出他和罗渽民之间似是而非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理应称作“暧昧”,黄仁俊也不是眼盲心瞎的傻子。他抓过桌上那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外盒上小巧的缎带蝴蝶结。

墙角那些家伙似乎被他那一吼吓到,想笑又不敢笑,齐刷刷靠墙站成了一排幢幢的影子。

 

 

02

黄仁俊是个阴阳眼。天生的,能看见鬼,也能跟鬼说话。

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件事。也许是被酒鬼父亲打死的小女孩跟着他们捉迷藏时没有一个人去找她,她孤单地伫在街角哇哇大哭;也许是脸膛黝黑的大叔一口答应修好他的小自行车,被机床绞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却从车轮中横空穿过……年幼的黄仁俊慢慢地明白,这些模糊褪色的身影原来并不是和他一样的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逝者的一缕魂魄,一抹残念。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不可见,不可闻,不实存。

他与逝者一同体会着生死。

 

出神半晌,黄仁俊终于从巧克力上抬起视线,望了一眼墙角那些憋笑噤声的鬼魂。

有张新面孔。小男孩儿,四五岁模样,虎头虎脑。黄仁俊心口微沉,朝他招了招手:“小朋友,你是哪里来的?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小孩奶声奶气:“弹力球跳到马路上去了,我跑过去捡——”

“本来应该没事的,当时汽车是红灯,小家伙也知道马路上没车才敢跑过去。”旁边一个瘦高的女鬼低声告诉黄仁俊,“谁知道有辆醉驾的车,飞一样地冲过来。”

看过这么多鬼魂了,千奇百怪的死法也都见识过。但黄仁俊还是控制不了每每难过,心脏在面对葬身车轮的稚童时疼痛地揪成一团。他在心里叹息,表面上依旧竭力对小男孩温柔地微笑。

“大哥哥,你真好看。”小男孩眼睛亮亮的,说话时圆鼓鼓的脸颊上露出一对小酒窝,“难怪这些飘飘的叔叔阿姨带我来你这里玩。可是我有点想妈妈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能与鬼魂交流的活人多少能给鬼魂带来几分活气,也不比自己家里让逝者难免触景伤情。从小到大黄仁俊身边总会成为附近一带的鬼魂都喜欢造访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获得片刻惊喜的轻松和快乐,恍如重回热闹人间。

但在这之前,他们都得先经历一场与真正人间的痛苦的告别。

 

小孩子的告别总是格外令人难受的。黄仁俊还不想点破,他弯下腰哄有酒窝的小男孩:“你喜欢哥哥吗?”

“喜欢!”小男孩高兴地叫。

“哥哥也喜欢你,你留在这里多陪哥哥一会儿好不好?”

小孩很好哄,用力点了点头。

“大哥哥,我看见那个哥哥来送你巧克力了。他也好好看呀。”他天真地仰起白胖的小脸,“他很喜欢你吧?我在幼儿园也愿意把糖果送给我喜欢的小朋友。”

黄仁俊一时语塞。他余光瞥一眼周围,那些上一刻还对着小孩满脸不忍的鬼魂已经重新拾起了促狭的笑容,一个个用八卦的眼神打量着他。

黄仁俊只好咬咬牙:“……是的。”

虽然不愿说出口,虽然反复在齿缝间搓磨,但是……确实是实话吧。

黄仁俊没有发现自己任性的嘴角已经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上翘,小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却尽收眼底。

“你也很喜欢他吧?”小孩问。

“……”黄仁俊深吸一口气,“是的。”

也是实话。

 

“你可以带我去找那个哥哥玩吗?”小孩撒娇地凑到黄仁俊跟前,“我也喜欢他。”

黄仁俊噎了一下,无措地望向其他鬼魂。他们耸肩摊手,出于吃瓜群众乃至磕药鸡的心态而乐见其成。

黄仁俊无法告诉这个不久前刚刚失去生命的孩子,那个送巧克力的漂亮哥哥不会看见他,因为他已经死了。他说不出口,迎着小孩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吧。”

 

 

03

领着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小鬼,黄仁俊敲响了罗渽民房间的门。

罗渽民应了一声。黄仁俊推门进去,与他四目相对,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好要对他说什么。

但罗渽民没有疑问,耐心而安静地与他对望。他看见罗渽民双眼漆黑而温柔,唇角微微带笑,头发蓬松,像是刚吹干的样子。

“那个,渽民,”黄仁俊终于寻觅到话题,“谢谢你的巧克力。”

“跟我客气什么。”罗渽民笑起来,没有奇怪他怎么知道是他送的,“好吃吗?”

还没吃。黄仁俊随口扯了个善意的小谎:“好吃。”

“你喜欢吗?”

在“好吃”的回答之后这好像是个多余的问题。但黄仁俊感觉胸口被塞入一团棉花,堵得慌,却又柔软得不可思议。棉花慢慢融化成棉花糖,甜丝丝地粘连在他的五脏六腑间。

“喜欢。”黄仁俊说,“特别喜欢。”

 

他们认识了很多年,从少年时期彼此陪伴着长大。一起长高,变声,稚嫩纤细的身体渐渐勃发出属于男性的气息。一起练歌练舞,将淋漓的汗水砸向练习室的地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因罗渽民养伤而不再朝夕相处的那一年,还是其他什么时候,那个笑容甜甜的小男孩儿,摇身一变成了英俊而冷静的大人。

同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流淌起某种黏稠而醉人的空气,像蜂蜜浓稠甜腻,像闪电火光四溅。

 

小孩在黄仁俊腿边傻乐了一会儿,又困惑地仰头问黄仁俊:“这个哥哥怎么不看我呀?”

黄仁俊与鬼魂的存在共处这么多年,早就锻炼出在有别人在场时忽略鬼魂的能力。但他不忍心不理这个小家伙,忍不住低头看他。

“怎么了?”罗渽民疑惑。

黄仁俊忙抬起头:“啊,没……”

“哥哥……”

这回细嫩的童音突然带了哭腔,黄仁俊顾不上跟罗渽民解释,忙转头看那小孩。

小孩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它原本伸出去拉黄仁俊身上的睡裤,却从黄仁俊的腿中畅通无阻地直直穿过。

它是半透明的,轮廓模糊,像一缕即将随风飘逝的轻烟。

“为什么会这样?”小孩哭道,“为什么我碰不到哥哥?”

小孩在嚎啕,可是他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下了。

“那个车撞过来以后好痛,可是我飞起来了,我马上就不痛了。”他抽抽噎噎,下意识地抬起小手抹眼泪,可碰不到眼泪也碰不到自己的脸颊。“我跑过去找妈妈,也是这样碰不到她,她一直哭一直哭,就是不肯看我。”

稚嫩的哭声像针尖细细密密地扎进黄仁俊心脏深处,让那里酸涩又生疼,泵出晦暗哀伤的细流,顺着血液淌遍全身。

微凉的指尖倏然触碰在他的眼角。

“仁俊,”罗渽民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怎么了?”

 

彼时他们无言地相对而立,幼小的鬼魂站在他们身旁哭号。罗渽民轻柔地抹去黄仁俊眼角无意渗出的泪滴,尽管对他走神和流泪的原因一无所知。

黄仁俊这时才惊觉自己流了泪,他慌忙抬眼,于是无遮无拦地与罗渽民互相望进彼此的眼睛里。

“对,对不起。”黄仁俊飞快地用手背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渽民,我……”

罗渽民没让他说下去。

“没事,仁俊。”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大人的罗渽民低声对黄仁俊说,“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对我说,也都可以不说。”

“没关系的,全凭你自己。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那一刻黄仁俊突然感觉那块巧克力他也许已经吃下去了,只是逃逸出了食道,溜进了哪条血管。顺着它钻进心脏,在那里安宁地融化,漫延开一摊流淌的甜浆。

其他鬼魂拥上来,围着小孩安抚他,慢慢向他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小孩哭得止不住,他还不太明白死亡是什么,但他惶然地意识到,他彻底失去他原本的生活了。妈妈、爸爸、糖果、幼儿园,从此都与他无关了。

而安慰着他的那些同样已经死去的人不能给伤心欲绝的小孩一个拥抱,黄仁俊也不能。

 

失足跌落江水的幼童身上会如流泪般滴落水珠,加班数日后骑车撞上护栏的青年依然挺不直被疲惫压弯的腰背。大雪天冻死在长子家门外的老人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被老师强奸后上吊自杀的少女脖颈上和心里都烙着残酷的红痕。黄仁俊从小见惯了死去的人,他站在生命的开端,便早早地望见了尽头。

生命川流不息地奔腾而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很小的时候黄仁俊便发觉人类像抓不住河流一样抓不住生命,它是转瞬即逝的。暂时还保有血肉之躯的人们也随时可能失去它,化为一抹飘荡的轻烟,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摸,无法拥抱。

 

但这一回,在幼儿的哀哭声中,当生命的河流再一次从他身边飞逝,黄仁俊突然得到了一个真实的拥抱。

罗渽民伸出双臂,用人类鲜活而温暖的身躯,无声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04

令人昏昏欲睡的微凉的雨天,好不容易DREAM全队都没有整天行程。下午,他们决定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一部电影。

看到一半罗渽民接了个电话。他握着手机走到阳台上,黄仁俊离得近,隐约听见他接起电话时分明愉快地叫了声爸妈,旋即便陷入了沉默。

不多时,罗渽民神色如常地回到客厅。黄仁俊注视着他坐回原位,心里没来由地发慌,好像和窗外一样落了一场绵绵的小雨,淅淅沥沥个不停。

宽阔的液晶屏幕里旁人嬉笑怒骂演着悲欢离合,情绪在空气里盘旋着落不到身上。黄仁俊没发现自己的眼神已经长久地停留在罗渽民那边,只发现罗渽民窝在沙发一角,对着电视双眼空荡,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电影收场,两人大概还都不知道它讲了些什么。还没人率先去开灯,意犹未尽的钟辰乐还在拉着朴志晟喋喋不休,罗渽民已经安静无声地起身,默然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一次没有小鬼闹腾着要去见漂亮哥哥,黄仁俊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望着罗渽民背影消失的方向,胸腔里滚了一地柳絮。但他到底还是跟了过去,像那个收到巧克力的夜里一样,敲响了罗渽民的门。

罗渽民给他开了门。

他们对视,一切如常,罗渽民神态没有失控,脸上没有泪痕,眼圈儿红也没红。但黄仁俊就是无端地感受到罗渽民此时此刻忽然变得脆弱,忽然变回了他们初遇时的那个小孩儿。

“渽民。”黄仁俊轻声说,“上次你对我说的,我也一样还给你。”

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也什么都可以不说。

 

罗渽民选择了什么都对他说。

说出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罗渽民十岁起在父母的支持下用攒下来的零花钱资助一个罹患白血病的男孩,对方比他小几岁,虽然没见过面但是多年来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对于罗渽民而言已经算是一个交情匪浅的朋友。

而今天罗渽民接到父母的电话,告诉他那个男孩的死讯。

“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已经比以前医生预计的多活好几年了。他很坚强。”罗渽民坐在床沿,额发低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不过上个星期我还给他寄了封信。不知道还……有没有收到。”

黄仁俊看不清罗渽民的神色,但感觉他的声音像危房上簌簌落下的沙。他一时无法言语,只能把手掌轻轻搭上罗渽民的后颈,像安抚一只遭雨的小猫一样安抚他。

 

黄仁俊有种直觉,他想他今天会见到那个男孩。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等待,看见前些天死于车祸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跟在其他鬼魂后头,大家都乐于逗他玩儿。黄仁俊想他已经缓过来了,也许因为小孩子对什么都接受得快些,尤其是有人陪着他哄着他;也可能是因为他其实还并没有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黄仁俊望着床对面的白墙出神。他忽然发觉或许他也不明白。他看过这么多死亡,或许还是不明白。

深夜,他等的人终于如期而至。那时聚在这里的其他鬼魂已经陆续散去,黄仁俊独自盘腿坐在床上,看见窗口探进一个少年的脑袋。

“你是……”

“你是……”

一人一鬼同时开口。黄仁俊笑了一下,示意对方先说。

“你果然能看见我!”鬼魂似乎有些兴奋,“你是黄仁俊,是罗渽民的队友,对吗?”

黄仁俊点点头。

这已故少年的模样倒是在他意料之外。当然有久病的苍白羸弱,然而看不出新死之人的哀恸,反倒神采奕奕,简直比熬夜的黄仁俊还要精神焕发几分。

“前几天我收到他的信。”年轻的鬼魂说,“我看完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回信,病情就恶化了。”

“很遗憾。”黄仁俊低头致哀,顿了顿道,“渽民很难过……他也对我提起那封信。”

“真的吗?”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真是对不住他……渽民哥人特别好,给了我很多帮助。我非常非常感谢他。”

“他也说你是个性格很好的孩子。”黄仁俊温和地说,“是他很好的朋友。”

少年垂下眼帘,看起来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哥,仁俊哥,”他很自来熟地唤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想给罗渽民最后回一封信。但他如今已经碰不到纸笔,所以希望唯一能听到他声音的人类黄仁俊能够代为执笔。

“好。”黄仁俊听完他的请求,立刻说,“当然可以。”

他拿出纸笔,在书桌前端端正正地坐好,虔诚如高考考场上的学生。少年的鬼魂站在一边,向他娓娓诉说一封跨越生死的信。

“渽民哥:

你好。”

 

 

05

“……我曾经有过一段很悲观的时期,想着到头来总是要死的,我现在在这病床上再多苟活一时半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在给你的信里也这样说过。

“而你回信说,是有意义的。不止是我,所有人最终都会死的,只是有早有晚而已。有意义的是生与死之间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就像走了一段圆形的路,最后又回到起点,可是沿途有很多风景,让这段路途变得值得。

“你说所以不要害怕走到终点,欣赏着风景一路往下走吧。

 

“于是我就渐渐学会欣赏风景,哪怕我的旅途注定短暂,也一直充满期待地走下去。今天我到达终点了,也好像回到了起点,兜兜转转,并不遗憾。

“又或许亿万年后,人类的基因终于无可避免地重复,我们就再次相遇在这地球上。”

 

黄仁俊在少年轻而缓的话音中书写,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一片春蚕食叶声。透过已逝之人的叙述,他仿佛穿过时间与空间,穿过茫茫人海,与十岁的罗渽民面对面。

他看见他双眼明亮,望进去能窥见灵魂。这颗灵魂稚气未脱,而又闪闪发光。

 

“太感谢你啦,仁俊哥。”

看见黄仁俊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旁边那个男孩因久病而干枯的脸颊上露出满意而雀跃的笑容。他熟稔亲密地唤着黄仁俊,神态与任何奔跑在阳光洋溢的校园中的少年一般无二。

“再麻烦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交给他吧!”

少年的鬼魂朝他灿烂地一笑,动作轻盈地腾身跃出窗外。摆脱了那具病痛缠绕的躯壳,他轻快而自由地飘逸向天地。

 

 

06

那封信被黄仁俊仔细地装进信封,悄悄塞进罗渽民的门缝。

于情于理他本来好像应该担心罗渽民的反应的,收到一封已逝朋友的来信,也许会误当成恶作剧而哭笑不得,也许会理解为灵异事件而大惊失色。

但不知为什么黄仁俊一点也不担心。他莫名地知道,罗渽民的世界容纳得了这封超越常理的信。

 

翌日早晨黄仁俊路过罗渽民的门口时,那封信已经不见。而罗渽民本尊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很正常,他们各自有事要做。

黄仁俊花了一个下午在歌房练歌,还碰到127的几位哥哥交流了一会儿,收获颇丰。结束时才发现已经过了饭点,不知道姨母有没有在宿舍留饭给他。

走进宿舍,没看见姨母也没看见饭菜,只看见罗渽民。那人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听见开门的声音双臂往沙发靠背上一展,仰着头倒过来看黄仁俊。

黄仁俊走过去,看着那颗脑袋上垂下来的头发,没忍住顺手揉了揉:“在这儿干嘛呢?”

“等你。”罗渽民眼睛眨了眨,“我想和你一起出去吃饭,好吗?”

黄仁俊有些惊异于他这副乖巧得可怜可爱的模样,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自然是不需要考虑的。“一起吃饭”是他们的舒适圈,是最习惯、最松快的关系。哪怕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光怪陆离再千头万绪,罗渽民和黄仁俊还是能随时缩回他们心照不宣的小餐桌,什么也不用想。

罗渽民选择的是他们常去的那家麻辣烫。罗渽民吃不了辣,麻辣烫每每点清汤,老被黄仁俊嘲笑名不副实,没有麻辣只有烫。

在角落里最不引人注目的卡座坐下,摘掉鸭舌帽和口罩,面对面享受一顿热乎乎的晚饭。这个点不尴不尬,晚餐场偃旗息鼓而夜宵场尚未开始,店里人很少,四下空荡而静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交换着尝尝对方碗里的菜,罗渽民被辣得连连灌水。黄仁俊便好整以暇地从他清汤寡水的碗里戳走一个鱼丸,冲他顽皮地一笑。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他们吹着晚风散步回宿舍。走进大楼发现不对劲,门口贴了张告示。

“停电通知?”黄仁俊讶然,“时间是……完了,今晚八点到明早六点。”

好吧,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出门时没留意。黄仁俊拍了张照片发在DREAM的群里,以防有同样不知情的队友。停电了电梯自然是歇业,黄仁俊哀嚎一声:“得走楼梯了。”

停电停得很彻底,楼梯间也一片黑暗。在远离楼梯拐角的通风窗的地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罗渽民率先迈上一级,朝身后的黄仁俊轻轻招了一下手:“有点黑,小心点。”

 

他想牵我吗?黄仁俊望着那只虚虚晃过眼前的手,心里突然探出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的念头。

按理说黄仁俊作为一个与鬼熟识的人,凭着良心不应该再推锅给什么“鬼使神差”——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强行自认为,自己鬼使神差地牵住了罗渽民的手。

黑暗中肌肤碰撞,掌心相贴。那只手僵了一下,下一秒更加用力地反握住他。

手指修长,掌心温热。黄仁俊握着这只手,感觉好像捧住了一颗幼鸽般温暖又脆弱的心脏。

 

他们走得很慢,拾级而上。

黑暗是最容易滋生恐惧的地方。断了电的楼梯胜似恐怖片里的场景,在许多人眼里或许处处涌动未知,躲藏着魑魅魍魉。

但黄仁俊从来没有这种恐惧。他知道子不语的鬼魂,不过就是失去了躯壳的你我罢了。恶鬼生时便是恶人,善人死后仍是善鬼。可怕的可爱的都是人心,并不由生死来决定。

黄仁俊这时突发奇想:“渽民啊。”

“嗯?”

“你怕鬼吗?”

“不怕。”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上次看恐怖片我看你挺怕的。”

罗渽民回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欲言又止的话。抿了抿嘴唇,最终说:“恐怖片是恐怖片,鬼是鬼。”

“怕恐怖片但不怕鬼?”黄仁俊新奇道,“不怕鬼为什么怕恐怖片?”

“恐怖片本来就拍得恐怖嘛。”罗渽民撇撇嘴,“如果不恐怖那说明拍得不好,白拍了。”

黄仁俊刨根问底:“那鬼不恐怖吗?就像恐怖片里拍的那样。”要是被他认识的那些鬼知道了,恐怕要被他这番胡话气得七窍生烟。

罗渽民没有立刻回答。而黄仁俊感觉与他相握的那只手动了动,屈起了手指。

“如果……”罗渽民的指尖在黄仁俊掌心轻轻挠了两下,“如果鬼写的字就像放在我房间门口的那封信一样可爱,那有什么可怕的?”

黄仁俊骤然停住了脚步。

而罗渽民也随之停下,转身望向了他。

“仁俊。”罗渽民轻声说,双眼专注地与黄仁俊对视,“我认得的,那是你的字。”

他的目光掺着月光、跨过黑暗落进黄仁俊的眼睛里,像一粒小小的石子轻盈地跃进波心,惊破湖面。

 

他们站在一上一下两级台阶上。黄仁俊不得不仰头注视罗渽民。罗渽民身后通风窗半开着,熏然的晚风高屋建瓴地灌进黄仁俊的胸膛。

古时皇帝问诗人:“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可不怪诗人好管闲事,此时黄仁俊感觉那熏风中荡漾的春水正溢满了他的胸腔,如何无关,如何躲闪。

 

“渽民。”黄仁俊开口,再次唤这个名字。

“我决定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这个秘密深邃而奇异,我对谁都不曾提起。我只告诉你。

 

 

07

黄仁俊是个阴阳眼。天生的,能看见鬼,也能跟鬼说话。

他见过溺亡的幼童浑身滴水,见过过劳死的青年满身疲惫,见过冻毙的老人瑟瑟的身影,自杀的少女绝望的眼睛。想和他玩捉迷藏的小姑娘死在生父手下,想为他修车的大叔死在轰鸣的机器里。

他见过那么多的死亡,或许天灾或许人祸,或许猝然或许必然。目力所及之处生命如飞逝的河流,爱恨与悲欢在吐息之间风流云散。

他曾经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着一份灼热的情感,当这情感同时熊熊燃烧在他和另一个人的胸膛。生死在他周身风云变幻,他知道没有人能永远抓住这份温度。它会随着生命的颓圮,终于灰飞烟灭。

但这一刻他说:“渽民,我还有很多故事,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熟识死亡的少年似乎刚刚开始明白。它意味着终结,意味着一个人此生的情感与经历轰然崩塌,崩塌成不会再重建的断壁残垣,再消弭作野马尘埃,逸散于空气。

但是不为人知的故事铭刻在地球的历史里,书写着爱与羁绊,书写着人与人相拥时的温度。短暂光临的碳基生命留下的每个脚印,终有其无言的意义。

死亡意味着,我们完成了一段繁花满路的旅程,即将重逢在下一个故事。

 

而罗渽民安静地听他说完这离奇的故事,偶尔惊奇,偶尔微笑,始终专注而信服。

“好。”听到结尾,少年嘴角浮现笑意,“以后慢慢讲。”

他的双眼澄澈明亮,黄仁俊恍然回到写下那封信的时刻,看见十岁的罗渽民闪闪发光的眼睛和灵魂。

十岁的罗渽民说,不要害怕走到终点,欣赏着风景一路往下走吧。

而现在,在岁月长河中这微不足道的一刻,已经长大的罗渽民握紧了黄仁俊的手。

“那现在呢?”黑暗中他嗓音低沉,睫毛却微微发颤,让他看起来忐忑而又期待,又像个仰望着糖果或者蓝天的小孩。

“现在,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在黄仁俊来得及开口之前,他的眼睛已经替他做出回答。一个轻柔的吻像蝴蝶一样,降落在他的唇角。这只蝴蝶翕动翅膀,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掀起风暴。

接吻的时候,他们将会拥抱。不只是这一次,之后的每一次也将一样。人类的心脏偏于一侧,拥抱时才被填满另外半边胸膛。心跳相和而歌,此刻电光石火,莺飞草长。

 

 

地球神秘的磁场开始震颤轰鸣,生命单薄脆弱,却在这一刻无可阻挡地相互吸引。人类拾起全身勇气敞开一个血肉温暖的怀抱,不舍昼夜而逝去的河流,朝彼此奔涌而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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