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酥

欲寄彩笺兼尺素

【伞修+橙】天涯

·原著向

·写他们从夏天到冬天,我自己从冬天写到夏天……鸽手·当打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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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陆离的睡梦里突然插入一声极其高亢的鸡鸣,苏沐秋浑身一个激灵,醒了。

他睁开眼睛,僵直地躺了一会儿。那鸡喔喔喔地拖长声音叫个不停,气贯长虹,穿云破雾。然而雄鸡一唱没有天下白,清晨的阳光艰难地渗透进窗帘,不足以驱散屋里静谧的黑暗。

大脑重新启动,信息载入完毕,苏沐秋终于成功回答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终极命题,一个咸鱼翻身,逮住了床头的闹钟,嘹亮的鸡鸣戛然而止。

但是颅内仿佛还有缭绕不息的余音和共鸣,苏沐秋真想穿越回几天前,打死那个和妹妹一拍即合欢天喜地选择了这个“好玩”的闹钟的自己。

我是谁?我是苏沐秋。我在哪里?我在我家里。我从哪里来?刚刚从香甜的睡梦里被一只鸡叫起来。要到哪里去?要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菜!

苏沐秋一边梳理着终极命题的答案一边三下五除二扒掉充作睡衣的T恤换上了能穿出门的T恤,行动敏捷地跳下床。

他一脚踩上什么柔软的东西。

苏沐秋嗷地一嗓子嚎叫出来,十五年来的所有鬼故事储备争先恐后地粉墨登场。他抖抖索索地一低头,借着熹微的晨光,与一双茫然的眼睛四目相对。

啊哦——原来信息没有载入完毕。

遗漏的部分就是打地铺睡在苏沐秋床边的名叫叶修的少年,他在前一天被苏沐秋捡回家,大约是凭一手高超的游戏技术获得一朝荣升金主爸爸的苏沐秋的青睐,现在正大睁着茫然到空洞的双眼一脸无辜地与苏沐秋对视,半昧中困意牵连不断地残留在眼睫。

“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叫了好久。”躺在地上的少年用困倦的声音低声说,“是鸡吗?”

“对。”苏沐秋说完又觉得不对,改口道,“啊不是,是闹钟。”

叶修“哦”了一声,用力眨眨眼睛,过了两秒又说:“那后来还有一声呢?好像不太像鸡。”

“……”苏沐秋沉默了一下,“那是我。”

叶修也沉默了一下。“那刚才踩我的也是你?”

苏沐秋翻了个白眼。

“那就好,吓死我了。”叶修慢慢地舒出一口气,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苏沐秋用脚尖隔着被子碰碰他的小腿。叶修没反应,苏沐秋便起身一步跨过他,也约等于一步从房间一边跨到了另一边。

他拉开房门,房门外面也没有光。却又听见背后的声音响起来:“嗯?现在几点?”

“六点。”苏沐秋头也不回地说,“没事,你随便睡,我要出去买菜。”

“啊,”地上的少年听起来还是没有完全清醒,声音轻而沉,沾着与西子湖畔格格不入的陌生腔调,“你放心让我就这样呆在你家里?”

苏沐秋愣了一下,而后一哂。

“现在放心了。”他抬腿往外走,“行了,睡你的觉吧。”

 

老旧的二手自行车叮叮咣咣,菜场不远,五分钟路程。这时候阳光好像掺了蜜的温水,不急不缓地流淌。苏沐秋相信这是夏天最好的时候。

他心情也很好,在菜摊之间穿行,灵活得像条小鱼。一会儿就大获全胜,满满地抓了两手。绿油油的菜叶子茂盛地从塑料袋里探出头。高高瘦瘦的俊俏少年混在大爷大妈里确实显得突兀,但是双方都早习惯了,尤其是这个少年今天心情这样好,笑起来眉眼皆是弯弯,大大方方地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小苏呀,“就有摆摊的大妈摇着蒲扇笑吟吟地喊他,“今天买不少嘛。啊要再拿两个番茄,丫头不是喜欢吃嘛。”

这话对付苏沐秋很有效,他思考了一下,立刻被说服。挑了几个番茄,那边又有大妈拎着杀鱼的刀嚷嚷:“买了番茄再带条鱼!烧个番茄鱼不是蛮好。”

“不了不了,下回吧!”苏沐秋笑着连连摆手,心里盘算:番茄么,炒炒番茄炒蛋也好,最近鱼可是不便宜,再说吧。

卖鱼的大妈其实也不缺顾客,那边一个老头眯着眼睛在盆里挑挑拣拣,听到“小苏”这个名字好像想起什么,挠挠稀疏的白发想了一会儿,一边指挥着大妈捞上他选中的鱼,一边突然扯开老大的嗓门儿:“小苏啊!昨天我听我大孙子说,你玩电脑碰上对手啦!”

“哎哟。”苏沐秋往菜场外面走的脚步一顿,回头笑道,“还真是坏事传千里啊。”

“不算坏事,不算坏事!”老头大手一挥,“这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是好事!”

苏沐秋乐呵呵应了,又叫道:“等下回我把那家伙打败了,再让阿亮给您老人家传话去!”

“好嘞!我等着听你捷报!”老头明明不懂这些,也高高兴兴地拍了拍手掌,还追问,“阿亮讲是个从前没见过的孩子,刚搬到这边来的?住哪个小区啊?”

苏沐秋眨眨眼睛,顿了一下。

“他啊。”他眼前好像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对手”水墨似的眉眼,它们滞留在清晨床边的昏暗里。而他灿烂地露出了牙,“被我收留啦。”

 

他蹬着踏板一翻身跃上了车,年事已高的车轮吱呀呀地叫了几声。自行车摇摇晃晃着终于站稳了身躯,拉出笔直的轨迹,在清早空旷的街道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射出去。苏沐秋回想起自己方才那句话,莫名感觉有些好笑,又有些有趣。

他沿着街道飞驰。头顶上空阳光穿林打叶,洒了他满身金辉。

 

回家放下了菜,苏沐秋回自己房间窥探了一眼。那人倒是听话,苏沐秋叫他随便睡,他果真就回头与周公续了约。

苏沐秋家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夏日里也不怕冷,沉睡的少年与木头地板只隔了一层单薄的旧棉被,另一条更单薄的潦草地盖在他身上。一个巨大的黑色双肩背包鼓鼓囊囊地倚在一旁电脑桌的脚边,里面是少年的全部家当。

苏沐秋没有开灯,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他一半身子在屋里一半身子在屋外,目光钻进半敞的房门,而对面窗口有洋溢的晨光涨满了窗帘,无孔不入地渗进这间逼仄的卧室里。苏沐秋想,这个叶修又怎么好意思问他放不放心。他自己又怎么放心跟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回了家,放松地睡在陌生人家里的地板上,唯一的行李就大咧咧摆在那儿,对于苏沐秋而言唾手可得。

彼此彼此吧。苏沐秋想着,笑了一声。

 

七点钟的时候苏沐橙起了床。小姑娘穿着条飘飘荡荡的吊带小睡裙从自己房间晃悠出来,又被苏沐秋轰回去穿戴整齐再出来。

苏沐橙在洗漱的时候,苏沐秋就去准备早饭。家里囤了一大包花卷,他拿了两个出来蒸,刚架好蒸锅,又连忙转身再拿了一个。

苏沐橙很快洗漱好,边绑着头发边走过来,往她和苏沐秋的杯子倒牛奶。“叶修呢?”她问苏沐秋。

“还睡着呢。”苏沐秋瞥了她一眼,“嘿,你不用叫他叶修哥哥吗?”

苏沐橙吐了吐舌头:“你才是我哥哥。”

“那当然,我是亲哥哥。”苏沐秋一本正经地说,“但是比你大的男孩子的话,就可以在名字后面加上哥哥,比直接叫名字更礼貌一点。”

“好吧,”苏沐橙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过我想他不介意。哥哥,只有两个杯子怎么办?”

她说的是牛奶。他们很少有客人,没有多余的杯子。苏沐秋嘴角抽了抽,没好气地说:“那算了,他就别喝了。包吃包住还包牛奶,我也太大方了。”

苏沐橙扮了个小小的鬼脸。她拧上盖子把那大盒的牛奶放回去,又听见她哥哥在她背后说:“……算了,牛奶拿过来。”

苏沐秋黑着脸从碗橱里掏出一个小碗。苏沐橙抱着牛奶啪嗒啪嗒跑过来,笑嘻嘻:“你也太大方了。”

“……”苏沐秋摇摇头叹了口气,乳白的牛奶朝碗里奔涌过去,“是吧,我也觉得。”

 

把花卷牛奶摆上桌,苏沐秋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叫醒叶修。才转起这个念头,他的房门就吱呀呀打开来。

“起来啦?”苏沐秋侧身望过去。

少年从门里走出来。乌黑的短发睡得凌乱,下面那双眼睛半眯着,好像还在努力适应突然明亮的视野。他迷糊的目光扫到苏沐秋,才清醒起来一样笑了一下。

“嗯。”他说,“早上好。”

苏沐秋忍不住打量着他。他们不到一天前初识,好像一见如故,甚至相见恨晚。直到现在他注视着头发乱糟糟的叶修揉着眼睛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向他打着招呼,他才滞后地感到新奇,和陌生。

这个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而我莫名其妙把他领回我家里。他默默地想。

他跟苏沐橙说要管比你大的男孩子叫哥哥。可是他的年龄口说无凭,说不定只是长得成熟,也未必一定比苏沐橙大。也未必这样巧,正好和他苏沐秋差不多大。说不定是长得嫩。他甚至也不一定叫叶修。

“早饭不错啊。”叶修笑着走过来,“有我的份吗?”

“有,我很大方。”苏沐秋随口说,“哎你等等,去把我房间里那个椅子拿出来。这边只有两个。”

“得嘞。”叶修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又消失在门口。他拎着椅子走出来,迎面撞上苏沐秋的视线,冲他挑着眉头笑了一下。

苏沐秋不甘示弱地笑回去。莫名变成相视一笑。他错开视线的时候看见叶修一双白色棉袜踩在地板上。也许要给他买双拖鞋。苏沐秋想。还有杯子。还有椅子。

 

“你起来啦!”苏沐橙端着煮鸡蛋从厨房走出来,对叶修打招呼,“早啊!”

叶修摆摆手,在他拎来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早还是你们早。还以为我要赶不上早饭呢。”

苏沐秋干笑一声。其实他作息很不规律。有时候早睡早起,朝气蓬勃地迎着朝阳骑车去菜场;有时候勤奋开黑到深夜或者凌晨,再一觉睡到中午;有时候通宵,到六点多出门买了菜再回家睡觉。一切因时而动。

然而苏沐橙已经笑嘻嘻地说:“那你以后要努力啊,起晚了小心我们真的不等你哦。”

“以后”。苏沐秋敲蛋壳的动作顿了一下,觑了叶修一眼。

“好,我尽力吧。”叶修笑着耸了耸肩,视线也恰好在这时直直地向苏沐秋望过来,“要像那个鸡叫的时候那么早吗?”

苏沐秋就这样没遮没挡地与他互相望进眼睛里,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碎裂开的蛋壳,嘴上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跟他解释:“那鸡平时也不总叫那么早,我要去买菜的时候才开六点钟的闹钟。”

“那就好。”叶修眯了一下眼睛,还是笑着,也拿了一个鸡蛋剥,“好辛苦啊,大家长。”

苏沐秋却愣了一下。他听着对方这句没多大意义的玩笑话,感觉到一点别样的滋味。他只是一个带着妹妹的哥哥,照料着一个家也只不过照料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个人。就好像他去参加苏沐橙的家长会,总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总有人侧目和耳语,窥探两个可怜孩子。

“家长”的话,肩上、或者背后,应该有个庞大的真正的家吧。

而他也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回了一句:“那就快快成长帮大家长分担一点吧,以后你去买菜。”

“也行啊。”叶修剥着鸡蛋,淡定地说。

 

叶修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住了下来。半个多月的时间月亮消瘦下去还来不及再圆,大家长苏沐秋终于想起来那茬,把让叶修买菜的事又提上日程来。

“我记得好像有人刚来的第一天说要帮我买菜。”

苏沐秋很不讲究地盘腿坐在地板上,对着个垃圾桶剥毛豆。他没抬头,余光就看到叶修晃晃悠悠地在他对面坐下来,脚上趿着那双新买不久的拖鞋。

这种活动一旦有叶修参与进来就会突然质变成比赛。苏沐秋斜了叶修伸向盘子拈起毛豆的手一眼,手速瞬间飙升,豆荚噼噼啪啪地崩裂不停。

叶修立刻也进入了战斗状态。噼啪声响成一片,堪比一场微缩的爆竹燃放。

激烈的战况中叶修依然分神开口说话:“那个人当时说可以。”

苏沐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是至今为止他还没有做到。”

叶修从容地回答:“他随时听候召唤。”

“好!”苏沐秋高兴地决定,“明天早上你六点钟去买菜。”

叶修很自信地响应了召唤。那天晚上他们没太晚睡觉,把公鸡闹钟又设定成了六点。第二天清晨雄鸡唱晓,声嘶力竭地全力扰人清梦。叶修瘫在他的地铺上迷茫了一会儿,最终自觉地爬起来,关了闹钟换衣服。

昏暗中他能感觉到苏沐秋从床上盯着他。鸡叫的杀伤力太过强大,与它同处一室没有人能够坚守黑甜,只是这次轮到苏沐秋睡个回笼觉。

“还记得要买什么吗?”苏沐秋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

叶修套好了裤子,拍拍裤兜:“你写的便条在口袋里呢。”

“嗯。”苏沐秋带着点鼻音嗯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好像已经睡着了,又在叶修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出声,“钥匙在桌上,别忘了拿。”

叶修顿了顿,突然回过头,带着一点浅淡的笑意:“我拿着你家的钥匙和钱骑走你的车,怕不怕我不回来了?”

苏沐秋嗤之以鼻。

这莫名其妙的半个多月里,日复一日的温柔的晨光里,少年从小孤苦漂泊磨砺出的警惕和防御不知不觉中消磨殆尽。他全身放松地沉没在清晨微凉的被褥间,重新坠入梦乡。

 

……没多久立刻被重新吵醒。

“哒哒”,去而复返的叶修在被他推开小半的门板上扣了两下:“苏沐秋?你觉不觉得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刚刚睡过去就又被二次叫醒的苏沐秋迷迷糊糊地皱了皱眉:“什么?”

“我又没去过菜场,不认识路啊。”

“……”苏沐秋清醒了。

片刻之后,他认命地与叶修一前一后走出家门,一同踏上买菜的路。

“哥带你认一次,”下楼的时候苏沐秋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叶修自觉地把它交给了大家长,“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去了。”

叶修就好好好地连声答应。苏沐秋去开他的破自行车,动作又突然顿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只有一辆车。”

“走过去好了。”叶修说,“反正不远吧?”

“不要,”苏沐秋顽强地反对,冲叶修举起一只手——叶修一瞬间简直以为他要揍他,“石头剪刀布,谁赢谁骑车。”

叶修赢了。苏沐秋愿赌服输,踹叶修一脚:“上去。”

好运的少年也就不客气地抓了车把,轻巧地一腾身,长腿支地:“那你呢?”

“你慢点骑,”运气差的那个活动了一下手脚,有模有样地拉开起跑的架势,“我跟着跑。”

 

一路上他果然慢悠悠地骑,脚下漫不经心地踩着踏板一圈又一圈,慢到自行车摇摇晃晃,如同被金色阳光的潮水左右拍打着颠簸荡漾。苏沐秋跟在后面小跑得也太过轻松,忍不住照着车上那人的肩膀拍了一巴掌:“可以稍微快点吧!”

叶修转头笑着看他:“这不是不舍得你追得辛苦嘛。”

苏沐秋挑衅地扬了扬上臂,展示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我体能好着呢!”

叶修只笑笑,没再说话。他转回头去面对前方,略微狭窄而蜿蜒的非机动车道,绿化带垂下温柔蓊郁的夏季枝叶,繁茂又热闹地蔓延开一条青绿的长路,和枝叶底下澄澈的阴凉。风过林梢,清晨鸟雀鸣叫,熹光洒了满路,身旁响着少年有力的足音,清脆地敲过柏油的路面。

他很久以后依然会怀念这个早上。

“你这车怎么后座也没有?”

“要后座干嘛?你想坐啊?”

“要是有的话你现在不就可以坐上面了嘛。”

“要坐你坐,我骑车。”

“行行行,你骑车。”

那倒也不错,每天一起买菜,也可以骑车去网吧,去别处逛逛。谁骑车谁坐车,照旧猜拳也好。去看看西湖,免得离家出走流浪到H市的小孩来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西子美景一面。

车没有后座当然是因为不需要,苏沐橙是挺独立的小姑娘,从来不闹着要哥哥骑车带她去哪儿。苏沐秋以前是一个人,每天欢快地勇敢地蹬着他的垂垂老矣又孤独的单车穿过人潮形影。

现在变成两个人,老单车未必载得动,小主人却不得不开始考虑某月某日该有一次前往千年旖旎胜景的同行。

 

到了菜场苏沐秋终于发现他的同伴满嘴不着调。叫他买菜的时候一脸的稳如老狗,原来根本不会挑菜也不会砍价,迷茫又新奇地跟在苏沐秋后面转悠,开过光的金手指随手一捞,专挑最次的菜拿。

苏沐秋气得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行了放着我来!”

旁边大妈看得好笑:“这小伙子,没进过菜场吧?”

叶修无辜地眨眨眼睛。“今天第一回。”

苏沐秋咬牙切齿:“你不早说!幸好没让你自己来,否则你能给我倾家荡产捡一地菜叶子回去!”

“看把小苏气得。”大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开了花,拍拍苏沐秋的肩膀,又拍拍叶修的,“哪家孩子呀?看着脸生。”

大妈家里没个爱打游戏的孙子,不认识网吧的新皇。“我小弟!”苏沐秋横了叶修一眼,把两个兜了新鲜蔬菜的塑料袋往他手里重重一塞,“来给我做苦力的。”

叶修这回脑力不如人只能乖乖干体力活儿,任劳任怨地当他的苦力。他看着苏沐秋用满脸甜笑和一张甜嘴在菜摊间大杀四方,袋子一个接一个地塞进手里。

后来回去的时候位置轮换,苏沐秋骑车,叶修跑。蔬菜和肉迎着朝阳盛放在车篮里,他们依旧慢慢悠悠,荡过灿烂的长街。

 

再后来苏沐秋原本让叶修独自买菜的如意算盘自然落了空,却也从此不肯让他独享回笼觉,每次买菜非拉上“小弟”不可。所以在许多个盛夏的明媚清晨,就一个慢慢地骑车一个慢慢地跑,连时光也潺湲下来。

 

其实夏天转瞬即逝。入了秋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苏沐秋翻出厚被子,也不忍心再让叶修睡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那啥,叶修。”苏沐秋开口的时候莫名觉得尴尬,“我床是不怎么宽敞,但是家里实在也没多余的垫褥……”

叶修从电脑屏幕前抬起一双含笑的眼睛:“所以?你不介意跟我挤挤?”

苏沐秋与他会意地相视一笑:“不介意。”

于是少年放下了可疑地挠着后脑的手,带着耳根依旧可疑的红,转身从衣柜深处掏压箱底的棉被。被子还有一条富余,挤在一床还是要分两个被窝。苏沐秋把被子丢在床上:“自己铺床,睡哪边随你挑。我去洗澡了。”

今天轮到先洗澡的是叶修。所以苏沐秋穿着充作睡衣的旧T恤回到房间时那人已经窝在铺好被子的床上,床实在狭小,少年瘦长的腿脚缩在角落。从棉被后露出亮而漆黑的眼睛,依然在笑。

“你靠墙?靠墙冷的。”苏沐秋想也没想便皱了皱眉。

南方老屋单薄而陈旧的墙体,墙上开着窗。叶修倚在那里摆摆手:“不冷不冷。要是我睡外面,你早上买菜不是更有理由天天把我也拖起来了?”

苏沐秋忍俊不禁,舒展开眉眼微笑:“想逃买菜?没门!”

“哎哟喂,好霸道。”叶修伸手拍了拍旁边那个被窝,捏着嗓子道,“小娘子别闹了,快上床来,与大爷我共度良宵~”

苏沐秋笑着扑上去,一把把叶修掀在床上:“你听听你这腔调,谁才像小娘子?”

今天苏沐秋手边没有着急的单子,叶修已经把游戏最新的关卡和副本刷了个遍。没有什么需要占用夜晚的事情,早早睡觉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是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十月末的寒风若有若无地渗透进薄薄的墙壁。他们靠近身边彼此炽热的躯体,隔着两层柔软的棉被,在睡梦中浅尝辄止地依偎。

 

2016年的春节二月初才来。江南冬天少雪,只是二月时西北风也刮得紧了。三个人走在大街上,寒风扫地,两个当哥哥的把手揣在袖筒里,一副老大爷样儿。

“春联,窗花,鞭炮。”苏沐秋把下巴连嘴缩在拉得高高的衣领里,还坚持不懈地嘟嘟哝哝,“还有什么没?”

叶修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话都懒得说,只摇摇头。

苏沐橙被羽绒服裹成了球,毛线帽下面露出眨巴眨巴的大眼睛:“窗花不要买了吧,我们自己来剪呀!”

苏沐秋抽出手来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好!听你的。”

“鞭炮也不一定要买,”苏沐橙兴致勃勃,“还污染空气。哥哥,我们再做一次那个小礼花吧,喷彩纸的那个。说不定这次做得更好了呢。”

苏沐秋高高兴兴地应了。春联还是要买,他们没人有拿得出手的书法。再买点炒货零嘴,过年要热热闹闹。苏沐橙爱吃瓜子,多买几包。

这是叶修第一次离家过年。也是第一次目睹江南的冬天。大街两旁枝桠交错,光秃秃的线条勾勒着白茫茫天空。寒风中行人依然川流如织,霓虹闪烁,交织的言语涌动成温润的白雾。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找中意的零食店,苏沐秋落后半步,凑到叶修耳边悄声问:“你想家吗?”

叶修乍被这个没头没尾冒出来的问题惊了一下,而后被温柔又温暖的呼吸灌了满耳。离家出走的少年本可以大无畏地耸耸肩说不想,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想了,”他微微偏过脸,冲苏沐秋笑了笑,“叫沐橙赶快买,咱们快点儿回家去。”

苏沐秋愣了愣,下一刻他们眼波流转,相视而笑。苏沐秋笑着抬起手,像对苏沐橙那样,想揉一把叶修的头。

抬到一半他动作突然停住,视线聚拢向叶修的鼻尖,手指慢慢、慢慢地触上去,碰到一个冰凉的小东西。

他双眼明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气息在咫尺间交错。

“下雪了。”

星星点点的莹白自天空纷扬而下,轻柔地覆上苍青的树梢和大地,沾染少年人的眼角眉梢。江南的深冬迎来一场惊喜的雪。

那自天上来的晶莹剔透的小精灵,悄然融化在两个人的肌肤之间。

 

苏沐橙回家就翻了一沓红色的彩纸出来剪窗花。是猴年,她手巧得很,打算剪几只小猴。苏沐秋和叶修没怎么做过这种手工,但也都是手指过分灵巧的人,只无奈审美品位一个比一个低下。分给他们的红纸上很快布满了奇形怪状,一眼望去犹如群魔乱舞。看得出模样的只有几个游戏图标。

偏偏两人一如既往较着劲儿比谁剪得快,剪刀咔嚓咔嚓极为高产,迅速摞起两大堆来。质量一概抛之脑后。苏沐橙一看这两堆歪瓜裂枣气不打一处来,勒令他们不准贴在自己房间以外的任何地方。

“为什么?!”叶修叫屈,“贴出来辟邪也不错啊!”

好脾气的小女孩儿简直要被他气死:“不!需!要!”

当哥哥的苏沐秋吐吐舌头,与叶修交换了一个狼狈为奸的鬼脸。

所以最终还是苏沐橙一个人承担了家里所有窗花——除了苏沐秋房间那扇窗。两人抱着两堆不堪入目的窗花届败类惨遭妹妹流放,把那些“辟邪”的法宝一张接一张往窗户上糊。

败类太多,窗户不大,他们又懒得挑选,一股脑儿地贴到快要逼出密恐。苏沐秋退后半步观赏一下,皱起眉头狐疑道:“我现在怀疑它们辟不了邪……”

叶修:“嗯?”

“搞不好还会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苏沐秋艰难地说完后半句话。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剪的自己受着呗。”叶修毫无负担地一耸肩,回头看苏沐秋,“你怎么还不去帮沐橙一起包馄饨?”

“……”苏沐秋无语,而后还是乖乖转身走了。那不会包馄饨的北方小少爷磕着苏沐橙的瓜子在旁边游手好闲地围观兄妹俩忙碌,苏沐秋忙里偷闲朝他翻个白眼,被他回以没脸没皮又无忧无虑的微笑。

那能怎么办呢。苏沐秋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自己捡回来的。

 

捡回来。那还是夏天的事情。转眼间时光荏苒,已经是漫天飞雪的冬天了。

 

北方吃饺子,不吃馄饨。叶修尝了也没觉得有多大区别,总归是面皮裹着馅儿。挟着热汤、沾着香味,热乎乎地吃下去,新年就要来了。

即使南方的冬天没有供暖,逼得守财奴苏沐秋嘶嘶肉痛地开了那台泛黄又吱吱作响的老空调。也依旧是个暖融融的新年。夜色终于沉郁,三个人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看春晚,最终懒得再做什么手工。叶修因此无缘亲见兄妹俩口中传得鬼斧神工的手制礼花炮。

只懒洋洋地窝在那里,蹭窗外别人家此起彼伏的鞭炮。赤橙黄绿朵朵绽放,金光满天张扬,明灭地反射在贴了小猴窗花的玻璃上。光彩流溢,喧哗而明亮。

也算是爆竹声中一岁除。

 

苏沐橙的生日踩着冬天的尾巴。

她在校门外停下,与平日结伴回家的同学一一道了再见。他们都笑着冲她大力挥手,说着这一天的最后一遍生日快乐。

“谢谢!明天见!”

正值豆蔻的小小少女笑得明媚,高高向伙伴们挥舞手臂,直到他们三五成群的背影终于在暮色中接连远去。

她坐上校门一旁的花坛,摇晃着一双小腿,背后是冬季之末涌动生机的郁郁草木。面前是长街,尽头浮着夕阳。

苏沐橙的学校离家很近,又有好几个同路的同学结伴而行,苏沐秋不常去接她。但是生日不一样。

约定俗成,他们要漫无目的地逛街,看冬天夕阳西下的风景,吃一顿对于他们来说难得且奢侈的大餐,给小女孩挑一个她喜欢的小礼物。她要在校门口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哥哥来接她。

她知道他总不会让她等久。果然,一个眨眼,再望去时苏沐橙便看到长街那边,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金红夕照里——两个身影。

两个少年的身影。他们并肩而行,不时转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或者随手打闹。其中一个看到了苏沐橙,拉了旁边的人一把,向她这边挥着手臂。

她不回以挥手,只坐在那里遥遥对视,望着他们笑。

少年们被夕阳拖出斜长的影子,浸泡在满地灿烂的金光里。冬天傍晚的天色已经渐渐昏昧,漫天流霞却尚不及泯灭,燃成一片绚烂的火海,天光渐敛时仍将人们攒动的身影映亮。

影子长长,显得这段路也仿佛变长。苏沐橙耐心地等待着,看他们穿过人海向她走来,也看美不胜收的晚霞,想起一句老话,“晚霞行千里”。

很小的时候住在福利院里,没有钱买礼物,哥哥会在每年生日雷打不动地给她讲睡前故事。平时有时也讲,生日这天是必须讲。

小男孩跟着阿姨们乱看电视,一度沉迷武侠。有回他给妹妹讲故事,讲了兄妹俩相依为命闯荡天涯成为绝世大侠的故事。苏沐橙听得半懂不懂,也开心地拍手叫好。

大概从那时她便总相信未来亮堂堂。千里行得,天涯也随意去闯。

两个最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苏沐秋和叶修。苏沐橙也终于舍得从她的花坛上跳下来,冲他们笑着招手。

他们不知又互相耳语了一句什么,快步向苏沐橙跑来。他们身后是灿烂余晖,她身后是逢春草木。未来亮堂堂,铺衍在无穷的四面八方。

少年飞奔的身影飞速放大、逼近,在他们来到面前之前,她心想。

两个人是相依为命,三个人呢,就是一个家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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