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酥

欲寄彩笺兼尺素

【叶修中心】少年叶修之烦恼

·叶修中心粮食向

·初中生小叶的一天

·尝试换一下格式,节约空间~

 

 

 

 

 

少年叶修没有烦恼。

 

1.

他梦到狮子。

它们嘶吼着奔跑,颈上鬃毛纷飞,脚下草原无边无际。荒野浩浩荡荡,滚滚咆哮卷起风尘翕张,尖牙利爪汹涌而来。热浪席卷到他脸上。

“喂,醒醒!”

少年被粗暴的力量擭住手臂,用力摇晃。不是狮子。

“到学校了!”

叶秋在他耳边大声地喊。

狮子消失了。睁开眼睛,无边的草原退化成光洁的轿厢。少年叶修茫然地坐在车里,与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面面相觑。

他抓起书包。

“走吧。”他揉了两把脸,说。

 

每天这个时间走向校门的人群都能看见这样的场景:脸孔肖似的一对少年一前一后,前面的一身校服笔挺,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后面的松松垮垮披着宽大的校服外套,袖子胡乱卷在小臂,双肩的书包甩在一边肩膀上。清晨的阳光正洪大地弥漫开来,后面踢踢拖拖的脚步混杂进前面整齐的足音,仿佛吹皱一池春水,直到前面的少年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催促:“快点儿行吗?”

叶修看似很好脾气地眯起眼睛对弟弟笑笑,加快了脚步撵到弟弟身边。他一手抓着书包那根背带:“哥哥好累啊,你怎么这么不孝,帮我拎着包我自然就走得快了。”

叶秋噎了一下,白眼翻得惊心动魄:“您老人家昨晚上早点儿睡就不累了。”

“我日理万机啊,很辛苦的。”当哥哥的愉快地说,“那些什么什么大人物,每天都只睡两三个小时啊。”

“你说的‘什么什么大人物’,上课可不打瞌睡吧?”叶秋讽刺他。

“他们又不上课啊!”叶修理直气壮,“所以欲成大事,首先就要摆脱掉这个学校。”

叶秋才不这样想。欲成大事,首先要先走进那间半满的教室,稀稀拉拉的读书声逐渐在那里响起;英语课代表摇头晃脑地站在讲台上领读,少男少女稚气未脱的嗓子开始扯得响亮。

叶修桌上竖起本英语书,脑袋埋在后面呼呼大睡。他的课本并不邋遢,相反,干净整洁得好像从来没有用过。他同桌跟他说,等毕业了这书可以拿出去卖,标上九成新。

叶修那时就“啧”的一声。“要不是我弟坏事儿,十成新也勉强能吹一吹。”

因为封皮上的名字是叶秋写上去的。叶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懒得在课本上一笔一划写名字,真弄丢了大概也无所谓。叶秋看不惯,顺手一起写了。写得多了就愈发熟练,他说他写哥哥的名字好像写自己的一样顺手。

谁也没想到几年以后叶修会投桃报李。

 

早读睡得很爽,只除了轮到座位靠窗的时候,教导主任阴云密布的老脸会随机刷新在窗户上。第一节课的铃声敲锣打鼓地热闹起来后,往往可以维持一段清醒的时间。

中年女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函数。叶修拿着铅笔刷刷打草稿,画着画着就又成了游戏里新开的那张地图。函数波澜起伏,长得跟这张图也差不多,偏偏看着让人兴味顿失。他们在追寻一个动点P,叶修写写画画,模拟最佳的攻击角度。

“题目应该看得差不多了吧。”女老师转过身来,“找一个同学起来讲一讲你的思路。”

这会儿乌压压一片小脑袋一个比一个埋得低。还要拧着眉头支着笔作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心里的呐喊响彻云霄:不要点我不要点我不要点我!!!

叶修恍若未觉。他笔下的计算是当真到了白热化阶段,他循着记忆把数据潦草地写在旁边,铅笔浅灰色的线条充作大招放出的轨迹,冲着少年想象中的怪招呼上去。

“叶修。”

——命运的声音!

叶修没有回应。他好像没有听见,或者说充耳不闻。老师说学习要专注,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与你无关,等坐到中考乃至高考的考场上,一个人晕倒在你面前都不影响你专心地答卷。

“……叶修!”

老师用力敲了两下黑板。叶修的同桌用手肘飞快地捅了捅他,叶修猛地停笔抬头,像从一场大梦中猝然惊醒。

他慢慢地站起来。听见四下熟悉的、逃过一劫时松一口气的声音。被老师叫出的名字是壮烈牺牲换取其他所有人安全的英雄。

“看你算得很投入啊,叫你名字都听不到。”女老师慢悠悠地说着,脸上看不出表情,镜片后面精光闪烁,“应该算出答案了吧?”

叶修诚实地回答:“没有。”

“还没算出来?那讲一下你的思路吧。”女老师微微笑。

叶修依旧诚实地回答:“我没有思路。”

 

嗖————

 

啪!

 

 

 

 

2.

“你知道我那根粉笔本来该往哪儿砸吗?”女人咬着牙切切地说,“我多想往你脸上招呼。可惜我手下留了情,挺好看一个男孩儿,给我砸破相了多不好。得,临出手收了点力气,砸你那宝贝草稿本儿上了。”

叶修垂着脑袋默默杵在办公桌边,知道这时候该闷不作声地点点头。

“没有思路,没有思路刚才涂涂抹抹得多起劲呢?这么专心致志写什么啊?那草稿本儿看都不给看,可不是宝贝吗?哎哟真抱歉呐,给你那宝贝本子留了个粉笔印儿。”

又闷不作声地摇摇头。

“行了,课堂上写的什么,讲讲吧。”兼任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还怪认真的啊,点你回答问题都听不到,什么时候学习起来也能有这劲头。”

叶修咬着嘴唇,没有开口。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当口,诚实不大适用。

女老师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强行逼着少年与她对视,“又是在折腾那些网络游戏吧?”

 

少年在女人尖锐的目光下简直无处遁形,心里也清楚嘴硬早已无益。普通疑问句太容易回答,他重新选择诚实,点头。

砰的一声响。女人一掌砸上自己的办公桌。

“不得了!这游戏玩的,比学数学认真多了!”嗓音好尖,“我刚才课上叫你们干嘛?叫你们玩儿游戏吗?我叫你们做题!做数学题!你倒好,数学课上想游戏,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你几年级了?”

叶修没吭声。他多熟悉她,早已经明白有些人的有些问话永远不需要回答。

班主任的停顿仅仅用于喘息。她果不其然紧接着回答自己:“你初三了!还有多久中考?你算算还有几天?”

还有几天呢?他初三了。十四岁,中考前就要满十五了。他年轻地站在那里,少年的大脑在生长。他脸庞还稚嫩,神态却沉稳;以至于太多人看不出,孩子都爱做白日梦,而这个高瘦的小男孩的白日梦原来比谁的都更大。他好像满脑子只有一个白日梦,他好像整个人就是一个白日梦。

四十多岁的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修,”她说,歇斯底里的尖嗓门儿终于放低放缓,“你要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打游戏,你一时开心,然后呢?你这么钻研,说实话,老师都快佩服。这种劲头,要是用在学习上呢?

“中考考什么?考数学,考两语,考物化。它不考打游戏。要是什么时候这打游戏也成了中考科目,好啊,你随便打,爱怎么钻研就怎么钻研。

“你是不是觉得那样子肯定特别好?可是现实不是那样,叶修,现实是现在这样。现实是叶修你成绩与日俱差,你一天到晚沉迷游戏,你就是不务正业。你这样是对自己不负责。”

叶修微微抬起眼睛,稍一接触女人的目光就立刻低下去。不务正业啊叶修,不务正业啊。

“正业”是什么呢?

 

“上次家长会我跟你爸爸谈过这个问题。”女老师屈指敲敲桌面,声音提高了几分,“他回去跟你说些什么没有?”

“说了。”叶修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然后揍了我一顿。”

女人嗤笑:“看来揍得不怎么疼啊,怎么,还是没改?”

疼啊。很疼的。可是疼又怎么样呢,他想。如果是你,老师,你会因为被打疼了就不再呼吸吗?生孩子也很疼啊,可是你还是生下你的孩子,并且爱他。就算要为此挨谁的打,你也还是会爱他。

“你说你跟叶秋,双胞胎,一样的爹妈,一个家里养出来。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行了,要上课了。”女人瞥了一眼桌上的手机,视线再凌厉地扫回叶修脸上,“虽然你这课也未必好好上,我还是让你回去上课,假设你还有点分寸吧。

“叶修,我相信你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未来,自己一天天地在做些什么,该好好想想了。”

“好。”他还是低着头,终于开口低声回应,“谢谢老师。”

 

 

 

 

3.

斯特里克兰说,他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游泳。

叶修走出办公室,晚秋初冬的风骤然扑打在他脸颊上。“庭中红叶、门前银杏不时飞舞着,白天看起来像掠过书窗的鸟影;”他妈曾经在枕边给他读德富芦花的散文,“晚间扑打着屋檐,虽是晴天,却使人想起雨景。”

叶家妈妈是书香门第的女儿,高等学府里走出来,经纶装了满腹。她会捧一本书倚在一双幼子的床边,长发滑落肩头,声线在暖黄的灯光中清洌而温柔。她早早地给他们展现深邃广大的世界。春天读季羡林的《春满燕园》,夏天读三毛的《夏》,在寒风渐紧的秋冬的交际,阖上蒙蒙的窗读德富芦花那篇《晚秋初冬》。

可长发飘飘的才女如今也人到中年,面对成绩单铁青着脸,薄薄的嘴唇用力地抿起来,酒窝退化成一道急促的短纹。像刻痕。

十一月底,草地上凝起比雾气更白的霜。北方的风雪蓄势待发。十一月底期中考试刚过不久,老师们口中期末考试已经逼近到不远处。叶修穿过长长的过道,从办公室到教室。

预备铃震颤起来。他加快脚步。

 

其实他哪里是静不下心的人。打算专注于什么,大可立即完完全全心无旁骛。

他好好地听完一节课。下课铃响,老师走下讲台的一瞬间他啪地合上笔盖,从桌肚里掏出那本“宝贝草稿本”。

“欸,修哥,修哥!”他后桌伸长手臂来够他,“昨晚上把那个本儿过了吧?”

叶修理所当然地嗯哼一声:“过了。”

“老张你排队排队!”他前桌又着急忙慌地扭过身子,隔着叶修冲后面喊,“修哥先答应带我了!是吧叶修?”

叶修抬起头朝他笑笑:“对对对。”

“才没跟你抢!”张姓的后桌赌咒道,“你信不信,没有修哥带,我自个儿也能过!”

这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十五岁的手脚已经长长地伸展开,嗓音一天天变粗,唇上一茬茬冒着青色的小胡楂。他拍着桌子大剌剌地叫嚷,又还像小孩子一样仰着脸哈哈地笑。

叶修的前桌姓胡,却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少年。架着黑框的大眼镜,衬得一张圆脸格外小而娇嫩。他摇头晃脑笑嘻嘻地说:“我信我信,你去打好了。反正我就跟着修哥混了。”

家长老师将游戏视为洪水猛兽,大抵也因为这般大的男孩子没几个能不掺上一脚。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叶修从一开始就成为其中的佼佼者。男生们也许天生有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豁达,厉害的人物大家都崇拜,不忌叫谁一声大哥。求带时修哥修哥叫着,就叫出了习惯。

当然也有例外。班主任火眼金睛早发现叶修凭一手打游戏的本领混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孩子王,精心给他安排的同桌可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对游戏毫无兴趣。

只是一个班里不打游戏的男生毕竟就那么几个,总没法面面俱到地把叶修前后左右严严实实地包围成圈。他像人群中不动声色的吸铁石,他的前桌后桌隔着他唱山歌似的聊得热火朝天,渐渐又吸引好几个男孩围拢过来加入讨论。而人群中心的叶修却并没有参与,他一手支着腮,低头安安静静地画他的宝贝草稿本,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周围的喧闹于他似乎并不算喧闹,少年瞳孔漆黑,平静时深不见底。偶有人叫到他的名字,他抬头微笑地回应一下,眼角因笑而微曲,发丝像墨汁流淌在额头上。

他收住笔的时候少年们都望过来。叶修把笔夹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力道到了弩末不再施压,任它慢慢悠悠顺着垂下的手指滑落下去。

后桌老张伸长了脖子惊叫:“这是你数学课上画的那个吗?完了我看不懂,这画的啥呀?”

“42级新开的怪哦。”叶修把本子竖起来让他看得更清楚,“挺难打的,琢磨了好久。要使点儿巧劲,技能放对了时间方向能组合出暴击。”

“带我!”前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喊出来了,“哎等等,多少级来着?”

周围的男孩子哄堂大笑。“42级!小胡你还没到呢吧?”

“没,没到。”小胡红着脸尴尬了一瞬间,胸脯又迅速地挺起来:“你们笑我干嘛?你们到了吗?”

笑的人纷纷摇着头败下阵来。

“没关系,小胡,等你练到了我带你。”叶修朝前桌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等到上课铃响的时候,这群少年已经自发地列出了一二三四的顺序,好像人满为患的餐厅取号预约。被预约的人勾着嘴角转笔,不言不语地旁观。教室灯光亮堂堂,给小小的小小的国王打上白色光芒。

 

 

 

 

4.

叶修有时觉得,他的整个学生时代就是在磨炼并诠释“宠辱不惊”这个词。

课间他是人满为患的预约窗口,天然的孩子王;中午吃完饭回教室的路上时不时有人加入他身边,又渐渐聚拢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十几岁的男孩子们喜欢集体行动,类似于狼,也类似于斑马和羚羊。食堂与教学楼之间的空白就是无论狼群或者羊群皆可肆意奔跑的大草原。

他们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涌进教室。梳高马尾的小姑娘在他们面前走到讲台上——抱着一摞白花花的纸张。

“糟糕!”

反应敏捷的小胡大喊:“英语卷子批出来了!”

果不其然。梳高马尾的是英语课代表,白花花的是昨天考的英语检测卷。小姑娘不搭理这群咋咋呼呼的男孩子,有条不紊地下发试卷。试卷上阡陌纵横,白底劈上红色的闪电。

发完卷子她开始往黑板上写字。写下一列名字:按照惯例,总有那么几个学生要到办公室当面领取他们的试卷。

叶修这次亦获此殊荣。

叶修确实不惊,他考完一场试心中往往有数;何况这场小测验前一天的晚上他还在与小胡一早预约好的那个副本殊死搏斗,睡眠时间稀薄得像高原上的氧气。于是考场上他自然地囿于高原反应一般的昏沉,上下眼皮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与其他几位难兄难弟一同前往英语办公室的路上他简单回忆了一下,阅读理解后两篇全是被收卷声音惊醒后直接乱选一气的;单词拼写大约是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这张卷子有没有作文,如果有的话那肯定是没写了。

 

到了办公室,英语老师早已恭候多时。她是个年轻而又犀利的女人,几张卷子被染作棕红的指尖拈起,她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垂头丧气的孩子上前接过这份厚礼。

“一个一个来吧,你们自己排个队。”

浓妆之下年轻姑娘堪称美貌,然而面无表情犹如冰霜结成。她入职未久,几年时间已经以雷厉风行著名。校园传奇之一:姜未必老的辣。初三有位美女老师,冰山美人难近身,杀人诛心快准狠。

这会儿快准狠的传奇铡刀已经悬于头顶;叶修混在人群当中占得一个靠后的位置,奉行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怀里揣着他那张试卷,试卷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早死早超生的弟兄们陆陆续续顶着灰败的面色行尸走肉般从他身边经过,打道回府。排在后面的女孩子好像开始抽噎起来,不知道是为考砸落泪还是出于大难临头的紧张乃至恐惧。

终于轮到叶修。他把卷子递上,冰山美人只瞥一眼,便冷笑出声。

 

后来叶修只记得同学间玩笑的“雷霆雨露俱是皇恩”,一笑而过就揭过了少年时候戳在年轻女老师桌边的瑟瑟发抖,回头看来鸡毛蒜皮,不值一提。那天女老师冷笑过后开口就是一句:

“我是不是该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叶修无言以对。

判决下得很快。女老师干脆利落地从旁边一叠纸中抽出一份空白试卷:“下午你们班有自习课的吧?到时候醒着过来,这份卷子重新做一遍。”

他领旨。揣着他白茫茫的卷子转身离开,后面梨花带雨的女孩吸了吸鼻子,怯怯地顶上他的位置。

叶修很少回味老师的训话,但这次他莫名地琢磨了一下,觉得如果回去告诉那帮同学,冰山美人的经典语录又能增加一条。她刚才对他的寥寥几句话中有这样一句:“人长了个脑子,不是用来当球踢的。”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叶修十分罕见地感到迷茫。就好像跨过那扇门,他踏进漫天遍地白茫茫的大雾,堕入水汽的海洋。也许因为这一刻他觉得老师的比喻确实恰当,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个足球,被无数只脚争着抢着踢向四面八方。

而他亦加入这场抢夺,在茫茫大雾中寻找一个方向,来给予自己用尽全力的临门一脚。

 

英语办公室在楼上。他下楼的时候又在楼梯拐角遇到班主任。他抱着试卷,愣了一下,低声地念一句“老师好”。

她也愣了一下,差点没认出他。他这时看起来与大多数少年没任何两样,脸庞稚气又清瘦,唇上冒着青色的小胡楂。皮肤有些苍白,刘海有些长了,微微遮挡了漆黑的眉眼。可爱又可憎的小男孩。

 

 

 

 

5.

放学在黄昏。十一月的话,天色就已经沉沉如乌云压顶,在四舍五入中接近了黑夜。

叶家兄弟由司机接送。约定的时间略晚于规定的放学时间,留出时间给他们收拾收拾书包,倘若抓紧一点,譬如叶秋,便还能同班里几个男生打会儿篮球。

“修哥!去打球不?”后桌老张招呼他。壮实的少年单肩背着书包,一手顶着个篮球骨碌碌地转。

游戏上所有人无一例外臣服于叶修,而篮球场上老张叱咤风云。但他还是习惯叫修哥。

“不了。”叶修摆摆手,指了指桌上刚刚摸来的叶秋的作业本:“作业还没记呢,不知道哪个混蛋这么着急把黑板给擦了。”

能是谁呢?多半也是篮球爱好者中的一员。然而范围并没有缩小多少,大部分的男生都在这个时候呼朋引伴,奔向昏黄夜色下的篮球场。

老张便又扯开嗓门转向教室另一边:“秋儿!走喽!”

“来了!”应声而来的叶秋单手撑一张课桌,敏捷地翻过挡路的座位。

“叶修!我作业本别忘了给我带上啊!”

甩下这句话的叶秋夹杂在热热闹闹的人潮中出去了。教室里陡然空旷了大半,也安静了大半。叶修摊开叶秋的本子,潦草地提纲挈领转录到自己的那本上。

那么其实不多时就记完了。他慢腾腾收书包,练习册一本本塞进包里。值日生砰砰地关窗,晚秋初冬的风被掐断在窗外,寒意消散。

 

叶修沿着走廊走向楼梯。走廊上的声控灯循着他的脚步一盏盏点亮,在他头顶上空缀成一道不甚明亮的劣质星河。被他脚步抛下在身后的又渐次熄灭,只有他的上方闪耀着亦步亦趋的一截光芒。

远远飘荡着学校合唱队的歌声。叶修留神听了听,曲调简单而耳熟能详。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他特别喜欢打游戏。特别、特别喜欢。

喜欢手指在键盘上驰骋的感觉,喜欢攻克一个又一个关卡,喜欢操纵着屏幕里虚拟又真实的角色无往不利地拼搏战斗。喜欢胜利。

 

少年走下楼梯,一个接一个旋转的拐角。楼下渺远的歌声愈发清晰,头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闪烁。肩上书包沉甸甸地坠着,深秋的晚风在某一个转角呼啸而来,哗地,将校服宽大的衣襟鼓吹成蝶状。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年岁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老师说,要是什么时候这打游戏也成了中考科目,你随便打,爱怎么钻研就怎么钻研。你是不是觉得那样子肯定特别好?可是现实不是那样。

小胡说:“修哥你打游戏这么厉害,像个专家一样。”

小胡说:“叶修你要是专门打游戏多好呢。”

 

“他现在只梦到各种地方、各种海滩上的狮子。在暮色中,它们像小猫一样游戏,他爱它们,就像他爱那孩子一样。”

童年时叶家妈妈也给孩子读小说。童年的叶修始终想:为什么狮子要像小猫一样游戏?为什么刀劈斧凿的铮铮铁汉无可避免地老去,蜗居在苍老疲惫的身躯里。

少年的叶修走出教学楼,被裹挟进晚秋初冬浩浩汤汤的风里。被裹挟进昏暗沉郁又温柔的暮色里。前方有一片小小的篮球场,旁边有巍峨耸立的校门。他挺直了脊背,脚步轻快起来。

 

合唱队的歌声逐渐远去,像温柔的潮汐荡漾着褪下海滩。只剩最后袅袅的余音海水般起伏: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6.

“在这以后,他又梦见那长长的黄色海滩。他看见第一只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然后其他的狮子也来了。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停泊在那里,夜晚有微风从岸上吹来,他等着看还有没有更多的狮子,他很快乐。”

多年前柔和灯光下的叶家妈妈给孩子读小说。小说里垂暮的老人穿越惊涛骇浪,拖回一具鱼的骨架和伤痕累累的自己。

海明威是绕不过的高峰,与之反目的菲茨杰拉德也要雨露均沾。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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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引用/化用分别来自

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德富芦花《晚秋初冬》;

海明威《老人与海》;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标题当然来自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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