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酥

欲寄彩笺兼尺素

【B-D双花生贺30H/14H】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原著向

·对不起,对于北京爷们儿大孙的(错误)认知实在根深蒂固OTZ

·再次致敬顾城先生(……)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橘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顾城《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1.

 

窗外盘旋着一二疏落的鸟鸣。十八岁的孙哲平在啁啾中醒来,不拘小节的少年夏夜睡觉只关一层纱窗,玻璃大敞,因此K市初升的温柔天光挟着清晨凉爽的风奔涌入内。

 

风里弥漫花香。

 

来自北方的少年自诩铮铮铁汉本质钢铁直男,然而在清晨大脑未曾完全清醒的片刻,在潺湲风光中,钢铁直男也短暂地沉醉于南国旖旎滋味。

 

孙哲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换衣服。他自信是个很能随遇而安的人,千里迢迢南下面基组建战队,在刚刚成为百花俱乐部的地方住了几天,已经能够闭着眼睛熟门熟路地摸进卫生间,叼支牙刷边刷牙边补会儿觉。

 

……甚至也可以忍受一大早宿舍的门板上砰砰砰不绝于耳的吵闹:

 

“大孙!大孙你起床了吗大孙!大孙大孙大孙?”

 

孙哲平额角青筋一跳,在喧哗中继续坚持补完了觉刷完了牙,撩水潦草地抹一把脸,才踢着凉拖去开门。

 

“嗨大孙!”

 

门后一双灿烂的眼睛。

 

跳动的青筋迅速安分地平静下去,连带着清早被吵闹勾起的火气遁于无形。孙哲平抽了抽嘴角,最终只说:“……早。”

 

门外的张佳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举起双手,在孙哲平头上灵活地一顿抓挠,以指代梳镇压了搭档的一头乱发。孙哲平就倚着门框任他摆弄,等他弄完了才慢悠悠开口:“我昨天没洗头。”

 

“日!”张佳乐嚎叫一声,“不早说!难怪总觉得有点油!”

 

他蹭地从孙哲平旁边挤过去,一头扎进孙哲平的卫生间洗手。

 

而孙哲平又晃回床边一屁股坐下,甩掉拖鞋,拎出一双运动鞋换上。张佳乐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出来,又顺势把满手的水往孙哲平脸上一挥。然后抢在孙哲平开口前先发制人:“大孙!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钢铁直男孙哲平直觉这是一个世界难题,“你生日……?”

 

张佳乐斩钉截铁:“不是!老子比你大好吧!”

 

注册职业联盟的时候看过张佳乐的身份证,还真比他大半年,生日在二月。孙哲平迟钝地反应过来,自知理亏,默不作声开始奋力地思考下一种可能。

 

清晨的太阳在一会儿工夫升得更高,金灿灿阳光洒了满床。张佳乐就毫不见外地在孙哲平的床上坐下来,新建立的草根战队空间有限,宿舍狭小,床也狭小。两个少年在狭小的空间里面面相觑。

 

孙哲平自认和张佳乐认识不足三月,想来应该没法有什么这个那个纪念日。搜肠刮肚无所得,硬着头皮开口:“……你妈的生日?”

 

“去你的孙哲平!大笨蛋!”张佳乐恨铁不成钢地抓住孙哲平的肩膀,“是新赛季开始的第一天啊!”

 

当头一棒。

 

就好像呕心沥血抓肝挠肺试图证明哥德巴赫猜想,结果再一看题目,一加一等于几。暴躁少年孙哲平一句妈的废话就在嘴边,然而面前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带着点期待的笑意目不转睛盯着他,四个字转了几圈到底憋回去,换了委婉一点的说法。

 

“哈,原来就这个。”孙哲平抱起双臂,“我还以为是什么我没想到的呢。”

 

“什么叫原来就这个!这是正经八百的头等大事好吗!”张佳乐炸毛,用手指虚点一点他的鼻尖,虚张声势,“你堂堂战队队长,要是连这都敢忘,我就,我就……”

 

孙哲平挑起眉毛:“你就什么?”

 

“我就……”张佳乐脸憋得通红,最终眼珠一转蹦出来一句:“我就谋权篡位!”

 

孙哲平大笑。“好啊,你篡吧,我随便。”

 

张佳乐翻了个白眼。显然并没有真要篡位的意思。

 

“好了走吧。”孙哲平猿臂一展,随手揽住搭档的肩膀,“既然赛季都开始了,抓紧时间训练去吧!”

 

“等一等!”

 

孙哲平站起来时,张佳乐突然喊了一声。

 

松开揽着对方的手,孙哲平回头,看见清秀的少年坐在他的床上笑得眉眼弯弯。向着他举起一只紧握的拳头。

 

孙哲平会心一笑。伸出自己的拳头,碰上去。

 

 

 

 

2.

 

孙哲平几乎是揣着一腔火气,大步流星地走进训练室。就算不是火气也是别的什么,横冲直撞,无处安放。凶猛地牵扯着他刚随队从B市回到K市,就行李一丢直奔训练室。

 

训练室的门也被少年粗鲁地一把拍在墙上。孙哲平往里跨了两步,才蓦然留意到某台电脑前的背影。

 

是张佳乐的机位。

 

当然孙哲平并不需要凭机位识人,他在认出机位的同一瞬间也一眼看见有段时间没修剪、垂过了肩胛的深红头发,在那人脑后胡乱地扎成软绵绵的一束。也认出他的搭档,肩背纤瘦,头戴耳机,发狠般砰砰砰地敲击着键盘,就好像某些习以为常的早晨砰砰砰地敲击孙哲平的门。

 

孙哲平拉开自己机位的椅子,就在张佳乐旁边坐下。把随手抓来的狂剑小号登陆,然而还没来得及进竞技场,旁边的张佳乐已经一局打完,长长吐出一口气,轰然倒在椅背上。

 

下一秒又猛地弹起来:“孙,孙哲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孙哲平手臂一抱,也靠到椅背上。“刚刚。”

 

而再下一秒,他倏然看清张佳乐的脸。红着眼眶,眼睛里隐约泛着点亮晶晶的水光。仿佛欲泣的样子,又像刚刚哭过一场。

 

“……你别看我!”张佳乐在孙哲平的视线中整张脸都迅速通红,臊得抬起手臂挡住脸扭过头去,“丢死人了!”

 

他的声音却又沾上哭腔了。

 

孙哲平默默坐了一会儿,没去管他。他想张佳乐刚才是哭着打游戏,还是打着游戏哭呢?他好像有点想跟他一起哭,又想把他拉过来,揉一把他的头发,告诉他没什么可哭的,别哭。总之在这短暂的、纠结的、无所适从的沉默中,孙哲平方才那满腔横冲直撞的东西好像奇迹般消散开来,他的心脏终于重新可以安静地跳动。

 

大概是之前张佳乐开的窗,上午的太阳悬挂在东南方,春光大肆倾泻进来。不到十九岁的少年做出决定,选择后一种方案。

 

他把张佳乐拉进怀里,揉了揉那头柔软的、染成深红的头发。少年还没学会温柔,动作粗暴得与开门相差无几。

 

“别哭。”然而他放轻声音哄道,“别难过了。”

 

“……你不难过吗?”

 

张佳乐也许一时忘记反抗,竟就这样温顺地倚在孙哲平身上。一动不动,只有半躺的姿势下胸口的起伏格外明显。

 

“难过啊,我都气死了。”孙哲平直言不讳,“我简直想跟你一起哭。”

 

张佳乐反而被他逗乐了似的,头一仰,喘息一般低低地笑起来。他伸手去挠孙哲平的下巴,反过来安慰他:“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气的。”

 

孙哲平挑了挑眉。

 

“亚军啊。”张佳乐半眯起眼睛,嘴角弧度又添几分,“多厉害啊。”

 

“那你刚才还哭来着。”孙哲平戳他的脸。

 

“刚才……为没有得到冠军哭。”张佳乐弯起带笑的眉眼,视线里孙哲平的脸以诡异的角度横亘在他上方,“现在该为得到亚军庆祝一下了。”

 

春天踩着最后式微的尾巴,白昼日复一日地拉长,逼近顶峰。他们今年十九岁。训练室里摆上第一个银色的奖杯。

 

孙哲平抬起头,五官纷纷退出张佳乐的视线,只剩下他上一刻刚刚挠过的线条凌厉的下巴。而孙哲平的视线中出现对面的墙壁,白墙上贴着一张幅员辽阔的奖状,荣耀职业联盟的印章张牙舞爪地戳在角落。墙壁有个宽阔的玻璃柜,潋滟的银光安静地耸立其中。

 

还有巨大的空间空着,等待更多的奖杯被摆放进去。

 

“你放的?”孙哲平抬着下巴,指了指玻璃柜。

 

张佳乐没看,也知道他说的什么。“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孙哲平同样没看也知道,“一回俱乐部就问经理要了拿过来……奖杯肯定要好好地摆出来嘛。”

 

孙哲平笑了一下。“对。”

 

“下次打爆叶秋。”张佳乐突然有些兴奋,“拿个金的回来!”

 

拳头都攥紧了。孙哲平看着怀里这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家伙,简直哭笑不得。他拎起这家伙的握拳的手,感到沉甸甸的攥的全是斗志。是少年的意气风发,是年轻的一身盔甲,是一粒定心丸。

 

孙哲平把自己的拳头碰上去,像征途开始的时候一样。像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一样重复自己的上一句话:“对。”

 

然后一巴掌拍向张佳乐的屁股:“不是说要庆祝?走,中午好好搓一顿。”

 

张佳乐条件反射般捂着屁股从孙哲平的怀抱里弹起来。“靠!”他愤愤地瞪着搭档,“慢着!你这来训练室一趟正事不干,训练室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过来,打两局再吃饭!”

 

 

 

 

3.

 

张佳乐不想去吃那顿午饭。

 

坐上车的时候他依然暗藏着临阵脱逃的念头,而孙哲平目不斜视地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到他左边。

 

张佳乐突然间就泄了气。“……下去下去,我们换个位置。”

 

“干嘛?”正在扯安全带的孙哲平疑惑地回头看他一眼。

 

“我来开车,你歇着!”张佳乐暴躁地说。

 

“这真没关……”孙哲平无奈地开口,然而张佳乐已经砰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跳下车去。

 

冬天。

 

重新暴露在露天的空气里时,张佳乐忽然格外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尽管这是人人羡艳的四季如春的K市,尽管三月伊始,春意早已在山河万里萌出了温暖馥郁的芽。张佳乐身处春城,却在这一刻,站在百花的停车场中央,无比直观而鲜明地感觉到空气中残留的冬天。

 

认输的孙哲平离开驾驶座,从张佳乐身旁走过。张佳乐脑后的辫子突然被莫名呼地掀起,一扭头,孙哲平边绕过车头,边侧过脸对张佳乐露出一个熟悉的坏笑。

 

他在逗他开心。

 

张佳乐冲他扮了个鬼脸。

 

跳上驾驶座,开车。

 

地方是孙哲平定的,钱也是孙哲平出的。本来明明是给孙哲平践行,孙哲平却先下手为强,亲自做东请百花队友最后一顿饭。

 

……什么最后一顿啊。难道以后吃饭就再也约不动你了?张佳乐问。你想……

 

你想得美。孙哲平说。

 

张佳乐没了话。却直到最终都没有明白,孙哲平这句话究竟是在就着他的话接句嘴,还是打断了他,然后对他说。

 

总归也差不多。

 

周末的中午稍微有点堵车。一路磕磕绊绊地驶向目的地。将近正午理应当空朗照,然而春城今日漫天阴云,涂抹了铺天盖地的水灰。光线幽微,空气也凝结沉郁。路是张佳乐很熟悉的,是他们常常去打野食的地方。地道的云南菜,有菌锅有米线。

 

没有点酒。人到齐了就动筷,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便热闹起来。像每一次赛前或赛后的聚餐一样,摒去闲杂人等,圆桌一圈都是向来并肩的队友,不同的只是都没再穿着粉白的百花队服。张佳乐无聊地咬着筷子想,队服当初还是他设计的,被不少队友嫌弃过,尤其是孙哲平。现在得偿所愿,总算不用再穿了。

 

孙哲平这会儿也一如往常坐在张佳乐旁边,不知道张佳乐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还在专心适应他的左手,缠着浸了外敷药的绷带,举动间感觉总有些奇怪。

 

吃到兴头上,过去的话题似乎已经聊完,不得不展望一下未来。七嘴八舌地祝福孙队,有人祝离开百花后一帆风顺,又有人捅他一肘子,说什么呀,祝队长早日康复,回归百花大家庭呀。

 

张佳乐还是咬着筷子,筷子尖上沾着的蘑菇的鲜味早已经吮光。就在这时候眼睛终于亮起来些许。

 

“副队不说两句吗?”坐他另一边的张伟也不知是敏锐还是迟钝,戳戳张佳乐半开玩笑道。

 

“……说什么啊。”张佳乐尬笑。

 

“行了别逼他。”孙哲平突然出声,一只手从天而降拿走了张佳乐的碗,两眼戏谑地瞟着他,“他能说得出什么,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直到孙哲平把盛好了鸡汤的碗端回张佳乐面前,张佳乐才走完漫长的反射弧,瞪了孙哲平一眼。而孙哲平放下那只碗,接着往下说道:

 

“何况……他有什么好说的,他要说的,我都知道。”

 

咔嚓一声,有哪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心跳随之空缺一拍。是了。仿佛找到完美无缺的理由,真的,张佳乐要说的,孙哲平都知道。他们之间永远无需多费口舌。

 

何况此时此刻,在为孙哲平践行的餐桌上、在孙哲平请百花的最后一顿饭上、在这个胜似寒冬的初春的日子里,张佳乐真的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仅说不出话,他连想都想不出来。孙哲平。他想。孙哲平。

 

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孙哲平。

 

好像脑海中只剩下三个字。

 

莫楚辰开口的时候张佳乐正在埋头喝鸡汤。他问:“队长一会儿吃完饭就直接去机场了吗?”

 

战队已经对外宣布队长孙哲平暂时退出比赛的消息。而队内都知道,这顿饭后孙哲平就要离开K市,回B市接受治疗。

 

孙哲平瞥了张佳乐一眼。“嗯。行李都放在张佳乐车上了。”

 

张佳乐车上个屁。去年买的时候一人出了一半的钱,说好了是共同财产,就算车里挂的挂件堆的靠枕都是张佳乐的手笔,平时大多也是孙哲平开。

 

何况那些挂件靠枕,哪个不是双花组合的周边。

 

张佳乐一肚子火,而孙哲平拍拍他的肩:“还要麻烦我们张副队送我一下。”

 

——送他一下。

 

脑子里忽然就潮水般涌出活灵活现的画面,在机场告别,孙哲平拎着行李的背影离他远去。孙哲平一个人坐在飞机上,窗外重重白云与他擦肩而过,气流将他裹挟向遥远的地方。

 

忽然百味杂陈,盖过舌尖鸡汤的味道。

 

说愤怒也不愤怒了,说难过也……好吧。

 

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张佳乐抬起头时不自觉咬住了嘴唇,涣散许久的眼神终于又聚拢在孙哲平身上,在这个春城阴天的中午闪闪发亮。

 

“说什么呢孙哲平?”他昂起头,笑容意气风发,“叫我张队。”

 

恍惚间眼前好像仍然是夏天清晨的少年,跳着脚炸着毛,宣称谋权篡位。孙哲平愣了愣,笑起来:“好嘞。张队。”

 

“等着瞧,孙哲平,”张佳乐紧紧地盯着孙哲平的眼睛,“过几个月,我替你一起,拿个冠军回来。”

 

几个月后孙哲平将会无比后悔,在这个温暖又严寒的中午,他面对着眼前人倔强燃烧的双眼,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好。”

 

 

 

 

4.

 

午饭之后是要喝下午茶的。

 

钟家少爷言辞振振,拉了孙哲平不由分说往山上驶去。

 

“我朋友的茶室。”他告诉孙哲平,“环境很不错的。”

 

“……你朋友还真不少。”

 

“啊?”跑车呼啸,钟少没听清,扭头看孙哲平。

 

“没什么,你好好开你的车。”孙哲平摆了摆手。

 

他想到的钟少的另一位朋友,自然是组战队的那位。

 

楼冠宁如今已经是正经八百的义斩战队队长,义斩也在职业联盟拼搏了快半个赛季。然而钟家这位少爷似乎依然贼心不死,一波又一波的所谓“高手”往义斩带,更是对孙哲平这尊退役大神魂牵梦萦般念念不忘。孙哲平因此吃了他不知道多少顿午饭晚饭夜宵,看来今日又要添一项下午茶。

 

但孙哲平能松口答应,实则不是这几顿饭的功劳。说到底还是因为今年夏末一条不由分说撞入他视线的新闻——

 

前百花队长张佳乐携账号“百花缭乱”复出霸图。

 

好像还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原来不曾断绝,连在张佳乐身上、连在孙哲平身上、连在荣耀上。任他离开千里也逃不开某种羁绊,有时销声匿迹,又在某个时刻横空而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孙哲平忽然感觉有些手痒。

 

他答应了钟少,带着那点私心,擅自把多年远离的荣耀重新划进自己的生活。也一顿接一顿有理有据地享受钟少的请客。午饭,晚饭,夜宵。时光不紧不慢滑向深秋。秋风渐紧,蝉声沉寂,香山的枫叶也红透。

 

山上的茶室环境果然不错。钟少熟门熟路领他坐进临窗的卡座,窗外满目秋色,头侧却有玻璃盏盛着浓翠的绿萝由天花板吊下。茶和点心端上来,茶香袅袅,钟少颇为得意地端起白瓷茶盏示意孙哲平:“孙少你知道这是什么茶?”

 

“不知道。”孙哲平一口回绝,“哎你也用不着告诉我,说了我也不知道这什么茶什么茶的有什么名堂。”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吹了两下,估摸着不是太烫便灌一大口下去。“味道是不错。”他咂咂嘴。

 

“大哥,喝茶哪是你这么牛饮的。”钟少咋舌,“品茶,品茶知道吗?”

 

孙哲平没理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灌下的那口茶到底还是有点烫,孙哲平沉默不语地半张着嘴,试图不着痕迹地让清冷空气流淌过舌面。

 

钟少却是没人接话也能说得下去。“孙伯伯不会也这么喝茶吧?不能够吧?我寻思着你爸也不能这样教你啊?”

 

我寻思着喝茶不就是个喝,要我爸教干嘛。孙哲平莫名其妙,正按捺不住想开口打断对面的逼逼叨叨,嗡嗡两声,桌上钟少的手机振动了两下。

 

钟少原本嘴皮子没停,随意地低头瞥了一眼,立刻抛下了说了半截的话,抓起手机滑开那条消息。

 

孙哲平对于能堵住他嘴的消息很有些好奇,不知是何方神圣大驾光临。但他还是没问,一边挑着眉头留意着钟少,一边继续牛饮杯中好茶,两口下去见了底。

 

“老楼这链接发的什么啊。”钟少盯着手机屏幕半懂不懂地念道,“荣耀职业联盟明星……啊,全明星……”

 

“全明星周末?”孙哲平竖起耳朵。

 

“对对。”钟少把手机转向孙哲平,“喏,就这个投票,老楼发给我的。哎你以前进过这个全明星没?”

 

老楼想必就是那位楼冠宁。孙哲平没理会他的问题:“今年全明星投票已经开始了?”

 

“是吧,他这还跟我拉票呢。”钟少用指尖小幅度地划动着屏幕,投票的界面在孙哲平眼前上蹿下跳。

 

“叫你投他?”孙哲平饶有兴味地抱起手臂,往椅背上一靠。

 

“不是。”钟少挠了挠头,“他说他完全没有希望……让我投这个人。”

 

手机再次伸到孙哲平面前,陌生的青年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直视前方,穿过屏幕与孙哲平对视。孙哲平粗略地扫了一眼——百花战队队长,于锋。职业:狂剑士。操作角色:落花狼藉。

 

一晃四年,孙哲平接触的有关荣耀的消息只有三条。张佳乐退役,霸图战队收购百花缭乱,张佳乐复出。他仿佛给自己的大脑和生活都设置了心照不宣的关键词,屏蔽除此之外的一切过往纷呈。他不看,不听,以至于行事潇洒的少年长到心性愈发坚韧的二十五岁,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却仍然猝不及防地有一瞬分神。

 

太像了,仿佛凝视自己早已抛在身后的汹涌过往。唯一改变的只是一个名字,一张照片。在那短暂的一瞬孙哲平几乎要怀念起旧日的时光。在欢声雷动中走上光华璀璨的舞台,与张佳乐肩并肩笑着,朝台下一片模糊光影中的人群挥一挥手。

 

那一瞬过去,孙哲平抱起手臂靠到椅背上,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年轻的落花狼藉操作者目前的得票和排名。他不清楚现下荣耀发展到怎样的地步,只知道票数看上去是个庞大的数字,排名21,算是恰好地踩进了全明星的行列。

 

“你那个朋友是他的粉丝?”他笑道。

 

“不知道啊。”钟少反倒显得茫然,“好像也没听他提过,当粉丝不应该追他的比赛贴他的海报买他的周边的吗?”

 

他退出投票页面,又看了一下楼冠宁发来的话。“他说是他最欣赏的前辈。”钟少复读道,“第一狂剑,实力很强。”

 

“欣赏?”孙哲平愕然了一下,而后摇着头笑起来。这个家伙,对于前辈大神的态度居然是“欣赏”。他想象着这位义斩队长,竟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丝兴趣。

 

他从钟少手里抽过手机,在钟少惊讶的目光中重新点开链接。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寻找到他真正想看见的那一位,排名17,照片上面容清秀束着头发的人弯起眉眼笑得爽朗。

 

霸图战队队员张佳乐。职业:弹药专家。操作角色:百花缭乱。

 

四年来孙哲平将荣耀踢出自己的生活和大脑,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不去听,不曾再对这一年一度的盛会给予半分留意。却在这个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下午,放任自己手速快过了脑速,酣畅淋漓地点击,给联盟第一弹药投上了一票。

 

“哎哎哎你干了什么???这是我的手机啊大哥???你给谁投票呢???我还要帮老楼……”

 

钟少惶急的嚎叫声中孙哲平掏出裤兜里自己的手机,随手丢给对面直跳脚的青年:“你用我的。”

 

“我去上个厕所。”丢下这句话,孙哲平两手往兜里一揣,迈开长腿晃晃悠悠离开了窗边的卡座。

 

他并没有去厕所。他晃到茶室门口,点起一支烟。活动了一下双手,左手仍然缠着绷带。檐上有风铃叮叮当当,远处金黄日色滑向天空的西半边,照亮肃杀秋意里依然绚烂的大地。

 

既然应下那一场对战,是不是也是时候约定一个明确时间?

 

在太阳西斜之前。

 

他的手心有些燥热。

 

 

 

 

5.

 

Q市的二月末仍然寒风瑟瑟,而日落时拖长的余晖斜斜灌进窗明几净的食堂,洒了满地暖黄。就着室内打得十足的暖气,反倒也一派暖洋洋的景象。

 

张佳乐又抓了一只油爆大虾,沾满油水的双手很是灵活地翻飞,三下五除二把虾壳剥了个干净。他把饱满的虾肉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老林。”

 

对面安安静静埋头扒饭的林敬言闻声抬头,首先瞥了一眼隔了一张饭桌的张新杰,再低声应道:“怎么了?”

 

“想起个事儿。”张佳乐嚼着大虾说,“这周出了几个boss了?”

 

林敬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七个了——还差一个。”

 

“还剩今天晚上和明天。”张佳乐跃跃欲试,两眼放光,“到时候一起去玩玩?”

 

“好。”林敬言一口应下,“只要不是在今晚比赛的时候出就好。”

 

张佳乐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那样可就太便宜兴欣那伙人了。”

 

“是啊……”林敬言抽了抽嘴角,也忍不住叹息。

 

叶秋——或者应该叫叶修,带着他的兴欣战队参加挑战赛,却仍时刻不忘在网游里兴风作浪。如果职业选手比赛期间出了boss,公会与兴欣较量怕是输多赢少;而想到要亲自在野图混战中遇上那帮人,也窝火糟心得像被一群苍蝇嗡嗡嗡地环绕。

 

“打完比赛咱们赶快回宿舍,一秒都不要耽搁。”张佳乐竖起油光水亮的食指严肃地说,“说不定boss就在这分秒之间。”

 

今天这场比赛就在霸图自家主场。林敬言嗯了一声,在张新杰的视线扫来的瞬间低下头去,安安静静埋头扒饭。

 

张佳乐剥开下一只喷香肥美的大虾,刚刚由他说出口的词句却无事生非地钻回他的大脑,放大加粗某一个关键词,打上无法忽视的高光。

 

兴欣。

 

它本来只是前嘉世队长、三冠得主叶秋不知从哪儿拉出的草根战队,雄赳赳气昂昂要与叶秋的老东家一较高下,争夺唯一的入盟名额。职业选手也无法不关注这位多年劲敌,而张佳乐最新的发现,是挑战赛线下赛即将开始,兴欣的队员名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他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孙哲平。

 

第一眼的震惊之后竟然迎来狂喜。张佳乐抑制不住地想,太好了,他回来了,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四年前在一顿午饭后告别,几个月后张佳乐也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他一个人捧起亚军奖杯,听经理朝着长枪短炮闪耀不停的镜头宣布孙哲平退役的消息,亚军好像不再像两年前一样是值得欢笑和庆祝的事情。四年后他却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现孙哲平的名字——他回来了。

 

然而他很快回归平静,甚至能够条分缕析地想,他的手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会去兴欣?会一直跟着兴欣打下去吗,还是暂时地走个过场?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他突然复出,怎么……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

 

他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呢。

 

自恃平静的思绪无限堆叠成为混乱和失控。

 

直到林敬言轻轻扣了扣桌面,张佳乐吓得往后一弹,才惊觉自己刚才又沉浸于难以自抑的繁杂思绪。半只虾在嘴里嚼了几分钟,捏着虾壳包裹中另外半只的指尖滴滴答答落下过剩的葱油。

 

“又走神了。”林敬言语气温和,“快点吃啊,八点钟要比赛。”

 

“不敢忘不敢忘。”张佳乐连忙把剩下半只虾囫囵地塞进嘴里,嚼了两下才吐出外面的虾壳。

 

霸图的食堂一侧有气派的落地窗,残阳浮沉在地平线,最后的光芒反而盛大地映亮了玻璃,又在满室铺上温柔红光。张佳乐吃饱喝足放好餐盘,跑到门口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冲干净他的油手。林敬言不紧不慢跟上来,与他一起走出食堂。他甩脱了他的思绪,高高扬起拳头,在半空中挥洒出水珠:“打比赛去!”

 

打比赛去。他们身着红黑两色的队服,同时走进灿然夕照和冬天的寒冷里。列屏群山的75级boss影子军师沙寒,即将在数个小时后刷新。 

 

 

 

 

6.

 

他们在深浓夜幕里回到宿舍。屏幕灰暗那一刻排山而来的疼痛过去,张佳乐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以至于能够在记者招待会上自嘲地笑一笑,也有样学样搬来韩文清的话,继续期许下一个未来。平静到大脑几乎放空,只在终于走进霸图大楼明亮的灯光里时,甚至感到一点点高兴。

 

终于有光亮了。

 

就地解散前韩文清宣布明天上午九点在训练室集合,复盘总决赛。霸图队长说话一向简洁明了,毫不拖泥带水。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肩背挺得笔直。

 

“尽管这个赛季的赛程已经结束,还是希望各位回到宿舍以后早点休息。”张新杰补充。

 

这回不用他提醒了。张佳乐想。他现在真的想休息,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累,就是手累,仅仅是一双手,却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将疲惫传遍全身。

 

回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比邻而居的张佳乐和林敬言一起停在那里掏出钥匙开门。两扇门也几乎同时咔嗒一声利落地打开,林敬言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张佳乐的肩膀。

 

“加油。”张佳乐却先发制人,抢在他前面说出这句话。

 

“嗯。”林敬言说,“继续加油。”

 

关上房门才发现又重归黑暗与寂静。张佳乐几乎要立刻想念起林敬言,还有走廊上、大厅里亮堂堂的灯。他拉开窗帘,窗外是黑,窗里也是黑。宿舍里当然有灯,他却懒得去开,直接瘫倒在床上。

 

他本来想不洗澡,直接昏天黑地睡上一觉,一切明天早上起来再说。然而真的躺到了床上却反而毫无睡意,清醒地久久仰视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直到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心脏多么熟练地吞吐血液,血液淌遍四肢百骸,好像连疲惫不堪的双手也慢慢复苏。

 

他就这样在连成一片的漆黑中无声地躺着,直到裤兜里手机振动,铃声响起。

 

迟缓地伸手,摸出手机,举到面前。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猝不及防迎接光亮,刺得两眼一花,闭上再缓缓睁开。以至于张佳乐觉得他那一眼看到的东西是不是也是因为刺痛的双眼昏花不清,才在模糊光影中看见来电人的位置,写着“大孙”。

 

——不是。

 

是真的。

 

张佳乐接通了电话。

 

“喂。”他低声说,“大孙。”

 

他说得轻又慢,明明一个人身处沉默的黑暗,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

 

而电话那头的孙哲平却说得很急。“乐乐你出来一下。”背景里隐约有分辨不清的来往车声,说话的人抬高了声音,语速急促,“你们霸图的门卫真够负责的,不让进去。”

 

“……什么?你在霸图?”

 

娴熟运作的心脏好像一瞬间乱了阵脚,血液在逆流,胸口滚滚发烫。

 

孙哲平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对,在大门口。”

 

“愿意来领我进去吗,张佳乐?”

 

张佳乐挂断了电话。手机胡乱地塞回口袋里,他庆幸自己没换衣服没换鞋,一跃而起便抓起钥匙冲出了门。连关灯的麻烦也省去。他穿过走廊的光亮,然后是大厅。重新走进夏夜温暖的风里。

 

他慢慢向前走去,周围再度一片漆黑。深沉墨色在身边流淌,盛夏的晚风将他怀拥。

 

然后他看见了光。远处熟悉的大门,传达室门口一如既往地亮着一盏守护着霸图的灯。灯光在夜色中勾勒出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张佳乐望去的瞬间立即举起手臂,遥远地向他挥了挥手。

 

仿佛这一刻所有知觉终于回到他身上,酸甜苦辣汹涌奔流。他浑身的酸涩也汇集到胸口,满腔的悲伤也汇集到胸口,还有从那团灯光悄悄漫延而来、渗过皮肤的欢喜,也泛着气泡汇集到他满满当当的胸口。然而胸口那颗心脏,依旧熟练地、活泼泼地跳动,将血液轻柔泵向四肢百骸。

 

张佳乐情难自禁地向着那团灯光奔跑起来。它熟悉又陌生,燎去黑夜一角,映亮了一个他很久、很久没见的人。

 

 

 

 

7.

 

窗外交织着铺天盖地的蝉声。二十七岁的孙哲平在蝉鸣中醒来,隔着窗帘,看见夏日清晨隐隐约约的明亮。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从床上坐起来,伸手轻轻推了推旁边的人。

 

“起床啦张佳乐。”

 

张佳乐迷迷糊糊地动了动,下一秒又归于沉寂。

 

“该起床了!”孙哲平强调。他想起从前张佳乐在他宿舍门板上狂轰滥炸的砰砰砰,试图如法炮制,屈起食指在床头板上笃笃笃敲了三下。

 

张佳乐从鼻子里喷出一声惊世骇俗的“哼”,猛地一拽被子,把被子蒙过头顶。

 

“天还黑着!”

 

被子底下传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孙哲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下了床,走到他卧室的落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天光大盛,携着扑面而来的夏天的气息穿过玻璃,涌入空调冷气里舒适的房间。

 

孙哲平坐回床边,轻轻揉了揉被子边缘张佳乐露出的头顶。新染过的漂亮的深红,和少年时候一般柔软。“天亮了。”他温柔地说,“天亮了,乐乐。”

 

这是国家队出发的日子。在B市集训了半个月,出征苏黎世前夕,张佳乐以“孙哲平家比集训中心离机场近”为由,溜到孙哲平的住处睡了一晚,给孙哲平添了一项送他去机场的差事。

 

洗漱,换衣服,用梳子梳头发。简单解决了早餐,向机场出发。

 

他们沐浴了一路帝都灿烂的朝阳,与国家队其他人前后脚到达。张佳乐去托运行李的时候孙哲平依然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勾起微笑。

 

队列里露出张佳乐半边侧影,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柔顺地扎成一束,露出一截瓷白的脖颈和挂着口罩线绳的耳朵。他穿着国家队的黑色T恤,崭新且干净,当他伸手拉了拉前面的黄少天跟他说着什么的时候孙哲平看见他背后烫金的“9”字,而当他突然回转身,张望孙哲平所在的方向的时候,孙哲平看见他胸口金光闪闪是荣耀的logo,像羽翼翙翙,振翅欲飞。

 

张佳乐对上孙哲平的视线,眨眨眼睛流露几分欣喜。他远远地向孙哲平招招手,也向他笑。

 

等到托运的行李处理好,国家队一行蜂拥向安检的入口。张佳乐回头张望,看见还有三四个队员和更多的随队工作人员尚在等待托运,犹豫一下,还是与前面的队友背道而驰,跑回孙哲平身边,张开双臂飞快地拥抱了他。

 

“再见啦,大孙。”二十七岁的张佳乐站在人流如潮的机场,笑得眉眼弯弯,“我去拿冠军啦。”

 

孙哲平没有说话,只举起紧紧握成拳的右手,朝张佳乐挑起眉。

 

张佳乐会心一笑。伸出自己的拳头,用力地碰上去。

 

像在清晨的空气中碰响一对酒杯。

 

“走吧。”孙哲平拍拍他的肩,“把冠军带回来。”

 

而他站在原地目送着张佳乐的背影,在室内明亮灯光之下,清晰而璀璨。天地间弥漫夏天的气息,在外面,旭日温柔又炽烈的光芒正照亮城市一日之初的车水马龙。

 

这是又一个全新的早晨,曾经十八岁的少年历经了庞杂、颠沛而又美不胜收的九年,在这个早晨,他们依然沐浴阳光,也依然互相坚定地碰一碰拳。

 

这么多年。孙哲平想。

 

我们都在早晨长大了。

 

 

 

 

FIN.

 


平哥生日快乐!

(开头那几行里那个有下划线的再次是个超链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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